走进中国的深处,有多少可居、可游、可望的城乡村镇正悄然发生着变化?还真无可尽数。有机会身处其中,我总有一种追故乡的心情,感受街道上的生活,探进互相借景的院落,在戏台老树前驻足,俯仰之间,在在是诗与它的山河。
地图上看,苍南濒东海,浙闽交界,处浙江沿海的最南端,隶属于温州。如果不是两天的漫游,实地走一遭,恐怕我一直囫囵成了温州——苍南在温州嘛。可苍南,又不尽是温州。网上有个好玩的帖子,苍南人出了省,人问他是哪里人——温州人?浙江苍南人?还是浙江人?网友们的回答五花八门,一不小心炸开了锅。焦点是,作为“城里人”的温州人,和作为“乡下人”的苍南人互不买账。说来是惯常偏见,从文明和教化的角度,居于城里的人总觉多了一层优越感,眼界心态上更认为自己是引领和引导潮流的人,这样一个印象派式的定见,为什么到苍南人那里就意难平了?这让我好奇。
从上海虹桥火车站出发坐高铁,四个小时就到苍南了,真没料想如此便捷。苍南设有全国首个县级动车始发站,每天五十多趟动车始发或停靠苍南站。一个县设一个动车始发站,苍南人的自豪是有底气的。还有,苍南写下了很多个“第一”和“之都”:中国第一座农民城、中国第一条私人承包经营的客运航线、中国印刷之都、中国塑编之都、世界矾都……这些响亮名片给初来乍到的旅人一个印象:苍南人有钱,苍南人务实肯干,敢为天下先。苍南就是温州的一个样板,苍南的金乡镇向来以商品经济发达闻名,是“温州模式”的发源地之一。父辈们创下的传奇余响了几十年,如今他们的子女也到了父辈当年创业的年纪,在这个需要温故知新的时代,年轻人又该怎样书写自己的传奇?
第一次踏进苍南,我其实更想看看陌生的一切,山水、人文,尝尝海鲜,苍南靠海……第一站却是一家书店,还不是一般的书店,取名城市文化客厅,县城热闹的中心湖广场烘托着这幢宽展的两层楼玻璃屋,远望灯火璀璨,走近安宁祥和。猛抬头,一屋子的读书人,还都是年轻人,看书听音乐默坐神游小声交流,二楼有咖啡屋、影音空间、读书沙龙和独立书房,也是一派温宁。来这里看书据说都免费,不单县城,每个乡镇村都设有民间众筹的文化客厅,一盏盏阅读灯点亮在山陬海隅的苍南。二楼书店“半书房”,我在翌日霞关镇的渔港老街又相逢,店名“半书房·在山腰”,店主人70后,中文系前语文老师,因为老爸爱看书,而她童年的记忆,小镇四十年没有一家书店,开一家书店的梦想就此萌芽了。从清理破败老屋,到设计、施工、软装、展陈、给书籍分类……每一道细节每一个难题都亲手参与自己解决。我在敞亮书店里徘徊,顶天立地层层木架子上的书,携带着这样的气息:家园、老爸、诗歌、言语、海洋、植物、孩子……这些关键词一样的美术字妥帖地与书为伍,你一抬头就和它们心神交会——“世界的改变不是因为一个人做很多,而是每个人做了一点点。”县城中心湖“半书房”墙上的这句话真好啊,不动声色释放着浑然朴素大气谦和的美。
美需要照亮。可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如何把好一个度?孔子认为,“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美就是文质彬彬,君子般温润如玉,是时间之釉造就了它。进入桥墩镇碗窑村,深秀层叠的古村落依山而筑,一步步从狭窄石阶转到碗窑博物馆,我被镶嵌在脚下、用玻璃罩保护起来的一角青花碎瓷镇住。瞬间,一道亮光从身体里划过,如同时间的河床,耳边旋起汩汩潮汐。多么熟悉啊,那也是我小时候用过的碗。抬头,我和满架子有年代的碗盘杯盏照见,明万历、清雍正青花小凤斗,五代时期瓯窑土碗,都是日常民用之物,朴拙古静,那碗盘上的花草鲤鱼鸡和鹅,也出现在我童年故乡的河岸坡地边,兰草还散着幽香,蜻蜓飞立枝头,喧天蝉声鼓噪着,一只公鸡大喇喇地亮起翅膀……
时间停住了,山地瓦厝也好像停止了生长,龙窑的火已封上,古戏台前的三官宫香烟袅袅,客商等着渔鼓开篇,烧窑的出窑的画花的,所有的人都在等待一场“窑变”。碗窑村,这个明清时期生产日用瓷的古村落,它抵抗住了时间,时间赋予它包浆,那些碗啊盘啊盏的,它们源于实用又超越了实用,由野而文、而礼,它们和青山溪谷老屋相生相伴,以大地博物馆的形态,袒裎沧桑,穆然深思。
到处是时间的痕迹。矾山镇的矾矿遗址,如今是明矾采炼的活标本。昔日商贸往来频繁,山间草木不生,矿工们个个是“石老鼠”“钻山豹”,早晨出门不知晚上归的提心吊胆,“世界矾都”是以生命代价和滚滚烟尘换来的。古老矾村需要点石成金——金子的金,也是金色的金,金色是颜色亦是光,光照世界,以“文”明之。“矾山上长出了草,现在矾山绿了。”同行女孩顺手一指,远望山河草木葱茏,那也是女孩的故乡。
我发现了,大地博物馆形态的碗窑村、世界遗址公园样貌的矾矿古镇,还有金乡的抗倭卫城、蒲壮所城,所见尽是过去的时间,手工业时代的废墟遗址、烽火抗倭时期的城门关寨,是历史也是时间和命运,智慧的苍南人悄然开启了礼敬传统、激活历史的新一轮创业——也是创新和创造,生态的,人文的,可持续的。以前的创业是形,现在是神;以前更重物质,现在趋于精神。有了经济做基础,苍南人得以形神兼备写文章,“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家园也是一样的啊。
上世纪30年代,潘光旦说过一段发人深省的话:“中国的教育早应以农村做中心,凡所设施,在在是应该以85%以上的农民的安所遂生做目的的,但是二三十年来普及教育的成绩,似乎唯一的目的在教他们脱离农村,而加入都市生活;这种教育所给他们的是:多识几个字,多提高些他们的经济的欲望和消费的能力……至于怎样和土地及其动植物的环境,发生更不可须臾的关系,使85%的人口更能安其所遂其生,便在不闻不问之列。”——实在是醍醐灌顶啊,时间过去了90年,这深刻的提醒终于起了逆转,眼前所见,正是斯文在野,美的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