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先生在《中华读书报》主持“酒事江湖”栏目,每期必读,一则在数字出版的冲击下现在能看的报纸似乎越来越少了,坚持文化品位和格调的《中华读书报》还值得阅读,维系着几十年培养起来的读报情怀;二则“酒事江湖”为古今中外写酒事的文章增加许多创新之意,颇有苟日新、日日新之感。阅读引发“食指大动”,也想写写自己醉酒的糗事。
清醒地记得第一次醉酒是在工作后的1988年。
1986年我毕业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那时出版是个高尚优雅的行业,不像现在高尚依然,优雅不再。所在出版社又“位势颇高”,更是自如。编辑和作者互相礼敬,诗酒往来,既能先睹为快,窥见作者的宏论高见,又能拾遗补缺,体现编辑的专业和光芒,编辑生活很有情趣。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编辑室素有喝酒之风,林东海、刘文忠、盛永祜几位先生,都好酒风流,办公室藏有好酒,经常中午高兴时就会小酌一杯;杜维沫、弥松颐、王思宇先生虽然酒量不高,但也愿意和我们这些小字辈一起热闹一下,继之以吟诗唱和,谈古论今,往往不能见诸文字的老辈文人学者作家编辑的掌故逸闻,就在酒酣耳热之时传给了我们这些年轻编辑,于日后的工作大有助益,喝酒中得来的学问是读书学不来的。至于外地作者来访,赶上饭点,小酒馆喝杯小酒之时,选题就敲定;作者出版了图书,也一定要请一杯以示谢意。北京朝阳门内南、北小街没有扩宽之前的小酒馆比比皆是,拿手好菜各有特色,对面朝内北小街路东爆肚冯的爆肚,十字路口东面路南的咸亨酒家的绍兴菜,现过街天桥西北角脚下新兴饭馆的熘肝尖,南小街路东明屋酒家的粉丝炒小白菜,当然还有可以欣赏的如豆腐西施一样漂亮的老板娘,都是靠稿费喝小酒的绝佳选择之处。那时没有现在的畅销书概念,无论图书发行多少,稿费都是按千字计算,所以稿费不多,买房没有,发财无望,除了积攒几年凑个家中的一两个“大件”之外,送给小酒馆是最佳选择。这是题外之话,可以专写一篇:朝内大街166号与朝内小街的小酒馆。
1987年出版社有旨:刚在朝阳十里堡买两个单元房子,年轻人结婚有望分到两家合住的两室一厅。为此,七月底我回老家结婚,八月回京上班。谁料中秋节还没到,离休不久、年仅62岁的父亲检查出身患肺癌,因为唯一的儿子在北京,在单位同事和我大姐夫的陪同下到北京检查治疗。初听到爸爸可能患癌症的消息,如晴天霹雳,我正在重庆参加古代小说研讨会,马上长途电话请示当时的副社长谢明清,被特批坐飞机飞回北京。坐在飞机上内心还寄希望老家的医院水平不高误诊,可事与愿违,爸爸到北京后再次确诊,肺癌晚期,不能手术,只能保守治疗!当和家乡的大姐通长途电话告知确诊时,我言语哽咽不能继续,同办公室的弥松颐先生小声提醒我:国辉,别着急,慢慢说!我才逐渐稳定住情绪。
我家乡乾安是吉林的一个小县城,当时仅有二十多万人口。父亲一生主要工作时间都是在县委党校,被县里大多数人尊称“刘老师”,那时在小县城高小毕业是“知识分子”。他喜欢读书写字,一生勤劳朴素、谨小慎微、仁厚待人、独立自主,一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培养了五个姐姐一个妹妹,还有我一个儿子。我们都通过读书考学离开了家乡。按照东北老人的传统,我是独苗,在我研究生毕业后,家中七姊弟都到外地工作,老家只有父母老两口。1979年我考大学时是县里文科成绩第一名,也是乾安县第一个走进南开大学的学生。到北京后心里最大的愿望是能让父母到北京来一起住,岂不知这个刚到北京一年的儿子不但没有能力让父母来京居住,连让老父亲住进北京肿瘤医院治疗的能力都没有。还是同事管士光仗义援手,找到他在通县结核病研究所当主治医生的同学高同军,接收到他们医院的研究所治疗。为了照顾方便,我们在医院对面租一个十平米左右的农家屋照顾住院的父亲,希望能让爸爸吃上可口一点的饭菜,抵抗化疗的痛苦。在那一年多时间里,主要是姐姐们轮流来照顾,其余时间就是我和夫人在那里陪伴。那时几乎每天下班后都骑自行车从朝阳门内到通州北关,单程约有20公里,锻炼出骑自行车跑长途的体质。
1988年冬天,父亲回老家过春节后再次回通县医院化疗,因为药物原因身体日渐衰弱,特别是胃口一向很好的他每顿饭后都吐出来;他为了不让我们过于担心,坚持再吃,还不时宽慰我们。看着年寿不高,一向身体强壮的父亲如此,而自己又无能为力,“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深深感到难受郁闷压抑,又要强作欢笑,反过来去安慰鼓励父亲,这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一种感情。
某个周末,具体时间已经忘记了,朝内166号后楼独身宿舍的人聚会,似乎是谁回老家结婚后回京宴请同事,请大家在东四十字路口路北路西的闽南酒家二楼喝酒,应该有画家王晓、诗人王清平、理财高手乔晚根、上海滩帅哥于少卿、文学大神张国星、四川幺妹杨新岚,等等,点的什么菜已经全没记忆,喝的尖庄酒却印象很深。自己酒到杯干,不知喝了多少,记得带的酒不够又在酒店添加的酒。奇怪的是酒醉之人一直觉得自己清醒,脑子里最后只有一条:赶上最后一班去通州的汽车。
酒局如何结束已经没有记忆,我当晚在外交部站上了去通州的公交车后找个座位就睡着了,去通州结核病研究所中途要倒一次公交车,也不知倒车的过程,磕磕绊绊,总算到了租住的农家小房。
第二天一早吃饭时爸爸见到我,问昨晚何时过来的,我呢喃着说:“快十一点了!喝多了!”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但我从他的眼光里读到了不满和心疼,只是照顾我的面子没有说出口。爸爸一辈子一个人靠工资和勤劳供养我长寿86岁的祖父、体弱多病居家的母亲和七个孩子,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自然烟酒不沾,对抽烟喝酒极其反感,尤其对喝多酒“胡咧咧”没完没了,深恶痛绝!我当时脸刷地红了,低下了头,不敢再看父亲一眼。
现在回想起来,从小在父母和姐姐们呵护下的我,一直过着无忧无虑的学生生活。到京城无亲无故,匆忙结婚,还没有经受过生活的真正磨练,父亲这个家中的擎天柱和自己的靠山突然患上不治之症,才初识生活之艰难:为给父亲治病卖掉了结婚刚买的彩色电视机、为让父亲能够回老家过春节骑着自行车在北京的同学中借钱,几十元几十元地借,终于凑够了一千多元住院医疗费,但即使这样,仍然不能让父亲有更好的治疗,更何况父亲的病越来越重,恐怕没有时间等待在北京和儿子一起居住的时日!这种进京青年无能为力的压抑、这种充满理想又少不经事刚刚毕业的学生娃面对困难的恐慌、这种热爱依恋父亲却又面对父亲所患不治之症的束手无策,种种愧疚和愤懑交集才是导致喝醉的主要原因:父亲省吃俭用一辈子,把自己培养成当时的骄子研究生、在北京首都工作,父亲做到了人父能为儿子所做的一切;而作为儿子的我却对重病的父亲束手无策,徒唤奈何!人生之不孝,无过于此!
不孝之醉,人生第一大罪。这第一醉,使我感受到孝顺的沉重,感受到生活的艰辛,更感受到生命的价值。所以永远记住了这第一醉。
也正是这第一醉,使我对“醉酒”有了深刻的认识:喝酒之人喝醉酒,非关酒量高低,主要是关乎情绪,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与酒精的不期而遇才是醉酒的真正原因,所谓借酒消愁愁更愁,酒不醉人人自醉,确是不刊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