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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8月05日 星期三

    遗墨尚淋浪:《定见》中的钱批

    金雯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8月05日   07 版)

        《定见:随笔集》(ResJudicatae:PapersandEssays)(1892)是钱锺书1936年在牛津求学期间获取的书目之一,当时钱先生年仅26岁。这本书中下划线很多,并有近三十个页面录有批注。绝大部分批注为英语,其中穿插法语、德语、拉丁语词组,字迹比较潦草,解读起来有一定难度。下文介绍涵盖绝大部分批注,也有少量次要内容无法顾及。

        钱锺书先生批注的内容大致可以分成三类。一是对作者文学性评论的回应或补充,往往采用第二人称的口吻,似乎在直接与未曾谋面的作者进行对话;二是钱先生自己的发挥,将所读到的某个文学典故或文学史事件与其他类似现象联系起来,有时候还会对联想到的文学作品做摘录;三是钱先生对自己未来思考方向写下的提示。这类批示很少,因为新颖而颇引人入胜。

        钱先生对作者奥古斯丁·比莱尔(AugustineBirrell)的文学见解和对人物的臧否经常表示不屑,尤其认为他欠缺文学眼光。比莱尔是19和20世纪之交英国一位不算很成功的政客,曾经在爱尔兰独立前夕担任爱尔兰秘书长,因为没能阻止1916年的复活节起义而辞职。不过他的文学类随笔和纪实写作享有盛誉,知识渊博,笔触灵动诙谐,这可能也是钱先生仔细阅读这本书的原因。

        虽然书名采用了“已决事件”这个法律术语(姑且翻译为《定见》),钱先生总体上来说并不买账,他虽然有几次在比莱尔的评论旁写下“true”“why,yes”这样表示肯定的语气词,但更为常见的是对比莱尔是否能身兼政客和评论家的双重身份表示质疑。在比莱尔讨论马修·阿诺德的一章里,钱先生直接对作者说“从你选择的诗作看来,你没有任何精致的诗歌品味。(风格)散文化”。同时钱先生又指出比莱尔认为阿诺德“缺乏任何奇特趣味”的判断自相矛盾,因为作者自己就曾责备阿诺德太过关注像德盖伦(Georges-MauricedeGuérin)这样偏门的诗人和作家。有时候钱先生的反驳十分感性。比莱尔在评哈兹里特一章里认为文人不该过度担忧自己的名声,因为只要时间足够任何人的才华都能得到公正评判,钱先生对这种冷漠的超然态度相当不齿,激烈地指出比莱尔之所以劝导文人平心静气,只是事不关己而已:“……你是一个以扮演文人为乐的内阁部长,永远不会真正了解什么叫做‘长久失望’”(…youareacabinetmin⁃isterplayingatbeingamanofletters and never really knowsthat bitter meaning of“hopeslongdeferred)”。

        有时候钱先生的不满是以疑问的方式提出的。同样是在论哈兹里特的那一章,比莱尔顺口提到哈兹里特不具备专业批评家的“深度”,钱先生觉得作者语焉不详,便追问道:“你说的深度是什么意思?元批评(metacriticism)还是约翰逊所说的‘对作者的实际判断’(actual judgment of author⁃ship)”?钱先生笔下的“元批评”一词起源于18世纪,在哈曼和赫尔德的作品中都有所论述(他们使用的词是metacritique),指对于哲学和神学的基础进行反思和辨析,钱先生在研习18世纪文化文学的时候肯定有所接触。这个批注中的约翰逊引文应该是钱先生根据自己的记忆大致提炼出约翰逊认为批评必然包含价值评判的旨趣,而非引用原文。有时候钱先生与布莱尔的争论也充满机智的调侃。在论塞缪尔·理查逊的一章里,比莱尔称理查逊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作家,从印刷商人起家,与市民和绅士阶层的女士为伍,不如承接古典文化的菲尔丁那般阳刚而典雅。钱先生在这个评论旁边加上了详细批注表示不屑。他首先反驳了这种理解,认为这种理解不啻为àcôté,这可能是“àcôtédelaplaque”的缩写,表示误读,随后表示“如果我们认为比莱尔可以提供某种批评家的谨严(criticalintegri⁃ty),那么我们也就只配得到像约翰逊博士所批评的那种仅仅在理查逊小说中寻找故事情节的读者这般的命运(But the man who

        reads Birrell for critical integritydeservesthe fate allottedby thegreat lexicographer to the manreadingthe“littleprinter”forsto⁃ry)。这样的读者无疑是愚蠢的。

        这部分批注中更为精彩的是钱先生对于比莱尔论述的补充,由此可以发现钱先生当时在西学领域已经具备广博的知识。读到作者指涉的一段约翰逊博士轶事,钱先生指出这段轶事出自詹姆斯·鲍斯威尔在《记赫布里底群岛之行》(TheJournalofaTourtotheHebrides)中对与约翰逊博士同游的经历的叙述,并摘抄了一句引文。读到布莱尔引用批评家纽曼(JohnHenryNewman)对于吉本的批评,钱先生随即补充了莫里森(J.CotterMorison)对于两人的点评:“吉布森用了几周便匆匆跨过的领地,纽曼用了10年时间才得以穿越(Grounds whichGdashedoverinafew weeks,Newmantook10yearstotraverse)”。读到比莱尔点评哈兹里特的乐观脾性,钱先生补充说19世纪英国评论家森茨伯里(George Saintsbury)在《批评史》中也将“勃勃生机”(gus⁃to)视为哈兹里特的“主要官能”。这里的“主要官能”对应钱先生使用的法语表达“facultémaîtresse”。

        这个法语词应该不是对森茨伯里的引用,而是钱先生使用自己的法语词来表达“主要性格特征”的意思。法语词汇在钱先生回应作者的批注中比较常见,比如将la⁃dy-marm(估计类似school-marm的意思,就是一本正经古板的中年女士)与法语中pimpesouée(行为矫情可笑的女士)这个非常冷僻的词并列,又比如用法语词polissonerie表示“恶作剧”。钱先生也使用到拉丁文,包括orbiterdicta(题外话)和odiumtheologicum(宗教仇恨)。

        使用德文的一个回应性批注很值得回味。书中提到柯尔律治对于吉本的贬低,柯尔律治认为吉本空有世界历史知识,却无任何哲学洞见,钱先生犀利地发起辩驳:“必须承认柯尔律治有时候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傻瓜。与席勒、黑格尔那帮人相反。(认为)世界历史无足轻重。来自世界的:不重要。”这个批注的最后两个短句用德语表述(Itmustbead⁃mitted that Coleridgeis some⁃times apretentious fool. PaceSchiller,Hegelandco.Dieweltgeschichteistgarnichts.Vomwelt:garnicht)。钱先生写德语字母的时候基本上按照德语手写体的规范,与英文手写体不同。

        以上所举都是第一类批注。第二类批注可以称之为引譬连类性批注。这类批注包含几个引人入胜的例子。第一例,比莱尔在论述阿诺德的时候提到了他在一篇序言中回顾的一段对话,大意是任何人的死亡都不足以怜惜,世界不因任何人停止脚步。在这里,钱先生想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两句诗,觉得这里的泪水按照阿诺德的逻辑就是“无谓的泪水”(idletears)。他同时全文引用了拉布吕耶尔1688年《本世纪人物及道德风貌》中“个人荣誉”一节中的第一段,大意是无论多么伟大的人在死前都会觉得自己无用。在同一段批注中,钱先生也提到了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学徒时代》和约翰逊博士《漫谈者》第6部分中的一些言论。《学徒时代》的引文出自第7卷第8章:“人应该尽早意识到自己对于世界多么地不重要(Man Kann die Erfahrungnichtfruhgenugmachen,wieent⁃behrlichmaninderWeltist)”。另外,钱先生在库柏(WilliamCowper)一章中经由“亲吻”一词联想到龙沙的诗歌《归来之时》(Àmonretour),也同样给人纵横自如的印象。

        第二类批注中还有一例牵涉到钱先生对于牛津的评论。比莱尔谈到吉本就读的牛津大学教学体制还不完善,钱先生便联想到曾经批判过牛津的其他名人,始自16世纪的布鲁诺,也包括18世纪英国外交官威廉·汉密尔顿爵士。这些批评者中还有钱先生自己,批注中附有诗为证:

        拾骨腐生学,闭心上士居。声犹闻蟪蛄,技只注虫鱼。地自嚣尘甚,人多尸气馀。珷玞差可识,怀璧罪从渠。

        这首诗可能知者寥寥。从这里可以看到钱先生在牛津时期略有些闭世和愤懑的心态。这是否与他没有申请牛津学位的往事有关呢?还有待有心人进一步考证。

        第三类批注准确地说只有一例。在比莱尔论库柏这一章中,钱先生难得用中文英文夹杂的句式留下了一个批注,批注已经墨色隐约难以辨认。笔者猜测内容如下:“把Cowper的naturepoems放在他的遭遇和背景下来考察,找出它们与TheSeasons以及Wordsworth的naturepoems的不同”。这里钱先生是在给自己鼓气,做出一个规划,希望能在日后深入了解自然诗从18到19世纪的变迁。可能因为这个批注凸显自己的不足,其语言风格都发生了变化,批注人犹如突然从意气高昂的年轻学者变成了低眉顺眼的学生。

        这些批注与同时期的《外文笔记》有很多风格相似之处,是日后《谈艺录》和《管锥编》中引用西文文献风格的最早雏形,自有其历史价值。更难得的在于批注比笔记更为随性,钱先生在牛津时期的情感世界也从纸面上依稀浮现出来,凝视这些批注良久,笔者竟然有了一种得以近距离了解钱先生的美好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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