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嘉兴市想建沈嘉蔚美术馆,有关方面已找您谈话了?”我发E-mail问远在澳大利亚的沈嘉蔚老师。
“沈嘉蔚美术馆永远不会有。因为我不愿意独霸有限的公共空间,这不符合我的共产主义理想。如果将来会建嘉兴市美术馆,我愿意拿一些作品与年轻辈的艺术家共享空间。”沈老师回信道。
当我看到“共产主义理想”这几个字的时候,心头一震。在成年人的生活语境里,这个词汇早已陌生了,而沈老师却像孩子们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般,透着发自内心的真诚。
沈老师没有一点做作。我常与身边的编辑朋友谈起,沈老师是一位纯粹的人,这样的作者,在时下少之又少。
1997年,我随代表团到澳大利亚参加中国书展。期间,参加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聚会,听沈老师讲了莫理循的故事,并看到了他画的《自画像·中国的莫理循与我》。“研究中国近代史,不能不了解莫理循。”可是在1990年代末,莫理循在中国还鲜为人知。
出版的最高境界是要能引领读者的阅读,填补学术研究的空白。2003年,我联系上了沈老师,他很高兴福建教育出版社将出版有关莫理循的书,并诚恳地表示,从澳大利亚引进、编撰莫理循图片集的事交给他来做,不要稿费,他还可以帮助出版社向澳中理事会申请资助。他说,在米歇尔图书馆发现莫理循的资料时:“我当时便很明确地知道,这宝藏一直在等一个人来发掘,这个人多半是一个中国人。而这个中国人正是我。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人生使命所在。”
他是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由他编撰的《莫理循眼里的近代中国》于2005年底出版,书中500多张高清照片和史料,在国内史学界、影像学界引起极大关注。2006年3月29日,温家宝总理在紫光阁接受了《澳大利亚人报》主编的采访,《澳大利亚人报》主编将这套书作为礼物送给了温总理,温总理很高兴地接受了礼物,并与主编合影留念。
当得知中国中央电视台拟拍莫理循的文献片时,沈老师一直给予编导热情的鼓励,并义卖了一幅画作,资助摄制组在澳大利亚拍摄的全部费用。2008年,五集文献片《复活的档案——莫理循与清末民初的中国》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此后被译成多个语种在中央电视台的多个频道多次重播。
经过20年的努力,随着“莫理循书系”的出版,现在“莫理循”已渐渐被史学界和传媒界重视。沈嘉蔚是“莫理循重返中国”的第一推手。
我冒冒失失地闯进沈老师的艺术世界。
2003年春天,我和出版社领导在嘉兴拜访了沈老师创作《槜李之战》的画室。7米长的画面上,吴越争霸,群雄厮杀,气势恢宏,残阳如血。我问沈老师,为什么选择这个瞬间来定格“春秋无义战”?为什么这样画?……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可一般的外行,没有画家的解读,连热闹都看不懂。沈老师耐心地向我解释着诸多菜鸟级的“为什么”,还用幻灯片,一张一张地展示了他的一些画作,娓娓叙说画作背后的故事。我就想,如果把他的画和他说的故事编成一本书,把艺术家对人生、历史、哲学的思考与自身的生活体验,融会到对绘画艺术的诠释中,将是一本雅俗共赏的好书。我把我的想法,留言在2003年第6期《中国编辑》的《莫理循与沈嘉蔚》一文里。
沈老师自诩是重考据的历史画家,像《曹氏父子与建安文学》中曹操手里拿的鞭子、《陈赓》中陈赓戴的帽子、《玛丽·麦格洛普》中玛丽坐的马车……都要钻到故纸堆里,认真研究文献,才能贴近真实。30米巨幅油画《兄弟阋于墙》,展现了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全国各种力量团结起来,共同抗日。画里有422个人物,每个人物的表情、着装、形态,都有原始照片和史料依据。沈老师说:“现在国内影视剧中,军人穿的各种军服,很多都不符合历史。”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无情地剥夺了沈嘉蔚上美术学院深造的理想。但他不抱怨,一刻也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没有放弃他的对艺术的热爱。他和一帮爱好艺术的朋友,组成了影响全国的北大荒知青画家群体。他曾送我一本那时期画友的书信集《寄往天国之门》,我读后颇感吃惊,他们的话语,特别纯洁和宁静,似乎历史并不曾那么狰狞,在席卷全国的政治喧嚣中,有一片属于艺术的净土,连语言都那么高贵,不着一个“爱”字,却字字透着爱的温暖和对生活的热情。
沈老师1974年创作了《为我们伟大祖国站岗》,一举成名,红遍全国;1987年描绘的《红星照耀中国》,誉满中外。1989年,他仿佛穿越了艺术的时光隧道,刹那间踏上了后现代主义的国土。但他很快就以自己的聪慧和实力,跻身于澳大利亚的主流画界,连年获奖。
他每一次从澳大利亚回中国,都如饥似渴地到书店寻书,偶然看到他的一份购书清单,古今中外,政治、哲学、历史、社会、艺术……都有涉及。单一次购书的托运费就花了几千元。正是大量的阅读,构筑了他坚实的艺术底蕴。
我有幸是《自说自画》的第一读者。逐字逐句地读着卷中的创作随笔,细细地品味书里的每一幅画作,看他从北大荒走来,一步一个脚印,成长为功成名就的画家。比照着欣赏每位画主“形似”与“神似”的奇妙结合,琢磨画作“历史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的完美统一,体会他如何毫不留情地解剖自己……字里画间,回旋着百姓生活的低吟浅唱,汹涌着时代潮汐的惊涛骇浪。
掩卷豁然,沈老师说的“共产主义理想”,早已融化在他的血液里了,不仅体现在他的为人处事上,还蕴藏在他的画作里。他说:“从我在20岁读到白求恩传记开始,他一直是我人生的榜样!”他没有忘记初心。他的随笔和画作,饱含着人道主义精神,描绘了不同肤色、不同年龄、不同职业、不同阶层、不同政见、不同宗教信仰的芸芸众生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让世界充满爱,人民生活祥和富足,不就是共产主义理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