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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4月29日 星期三

    酒事江湖9 

    酒醒已萧萧

    吴亮 主持:丁帆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4月29日   03 版)

        一

        我第一次尝酒,八岁,公元1963年农历除夕。

        那天舅舅来我家,父亲和舅舅一起吃酒,说话,兴致高,一会大笑,一会低声,神神叨叨的,后来母亲也参加了,母亲那边的亲戚好像都能喝几口,但一般不沾酒,这是我慢慢长大观察到的,母亲走过来,拿走父亲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多年后,我知道了这是母亲不希望父亲贪杯,父亲其实酒量很少,平时并不碰酒,只是,每逢过年过节,是父亲必须要喝酒的日子,通常,父亲吃饭很快,唯有节假日,桌上一杯酒,几个小菜,父亲就会磨磨蹭蹭坐半天,如果恰好家里来了亲戚上门,父亲话就多出许多来,而母亲,凡到这个时候,总要在亲戚朋友面前拿起父亲的酒杯,一来是表达大家融洽的气氛,二是提示父亲少喝,这个少喝,就意味着不要乱说话。

        二

        我有不少喝酒的段子,听上去,好像真的是我,全是那些擅长夸大其事的好朋友,他们写小说,写评论,还有一堆拥有想象力的艺术家,当然,文人,艺术家,本来就爱夸张,尤其是上个世纪末那会儿,我常常听某位老兄说我的醉酒故事,而这个故事,又是另一个人讲给他的,这类故事的真伪鉴定无法证明,朋友讲的细节一般我总是默认的,既然那晚你醉得不省人事,还辨啥呢?

        是呀,一个人的故事总归是由另一个人讲述的,那么一个喝醉了第二天都没有醒来的人,他前一夜上发生的什么事,难道不应该问那些没有喝醉的人吗,哪怕你的酒友乱说一气,开个玩笑,也根本没有恶意呀!

        三

        1988年我认识一个画家叫甘少城,极好酒,从北京来,住在新华路他女朋友家里,打电话,下午见面开始喝,弄个火锅,两瓶五十多度尖庄,劣质烧酒,从头到尾谈电影,最后讲到法斯宾德,莉莉玛莲、恐惧吞噬灵魂……傍晚过后,老甘再去街上买啤酒,他说他要去深圳,因为他女朋友要去澳洲,眼神一下有点暗淡,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甘少城后来去了深圳,他的理想是电影,像法斯宾德那样拍电影,像法斯宾德那样生活……90年代我才看了影碟莉莉玛莲,才知道甘少城为何崇拜法斯宾德,因为他们皆是虐待狂,同时又是早夭的天才……而且,他们结局很相似,死于意外。

        80年代的那个新华路下午与夜晚,我一直无法忘怀,老甘和我喝了许多劣质酒,临走为我画了两幅速写,要我挑一幅,我刚挑了一幅,他迅速把另一幅撕掉了。

        四

        年前一个下午在宋园路有聚会,遇到多年未见的朱学勤,彼此问候,老朱说你忙啥,我说呒啥啥,听说今天晚上有酒吃,老朱说,时光快的,我们认得多少年了?我说,你忘了,九〇年的春节,在淮海中路淮海坊梁晓燕家里,老朱说,你记性真好,我说,我是许纪霖带我去的,认识了你大名鼎鼎的朱学勤,老朱说,那天晩上喝醉了,我说,还认识了严搏非、小宝、刘擎和女主人梁晓燕,老朱说,这天我酩酊大醉,第一次见面,不好意思,我说你倒在沙发上还拼命说话,许纪霖刘擎严搏非都喝得很猛,我还好,七、八分醉意朦胧,凌晨后,又被刘擎拉到他家里继续打麻将直到天明,朱学勤说,哦,你的九十年代原来是这样子开始的啊!

        五

        1996年去常州,碰巧,拜访高晓声唯一的一次,他们说老头在呢,很近,我们拎两瓶酒一起看看他吧。

        早在1983年我就评论过高晓声,是程德培的建议,他说高晓声的小说“很怪”,绝对不是现实主义可以打发的,好,我就写了,写好了,给了《雨花》杂志,用了;过了一年,意犹未尽1984年又写了一篇,也刊登出来了,是什么杂志,想不起来。

        我两次见过高晓声,全在上海的马路上,差不多1985年前后,一次巨鹿路,一次绍兴路,都有人陪着,停下,说了两三句话,也沒记住。

        这次在常州,算是可以好好聊了,高晓声请我们几个吃螃蟹,喝黄酒。有个小院,两间房,家具十分简陋,没看见几本书,好像一本书也没有,好像不住人,却有一张大床,只看见床底下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空酒瓶子。

        然后,我们几个陪高晓声打麻将,他戴上老花眼镜,斜叼着香烟眼袋浮肿,他有些醉意,好多次看错手里的牌。

        那个夜晚我们没聊文学,啥都没聊。

        唉,那个难忘的夜晚啊!

        六

        找到一张摄于1986年的黑白照片,周介人、程德培、李劼和我,四个人,坐在作家协会花园的草坪上,啊啊,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呢(其实未必)…让我想想我们四个,常常一起活动,来的朋友多,会议多,笔会多,聚餐自然也不少,但是,除了我,周介人不沾酒,李劼对酒毫无感觉,而程德培,好像他不怎么碰酒呀,不可能吧,德公,谁不知道你是酒大侠啊。

        我记得,周介人爱喝汤,吃甜食,后来酷爱粗粮,从不喝酒,偶尔喝喝桔子水;李劼呢,我好像从来没有注意他,李劼是一个总在思考的人,或者,李劼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在思考,连吃饭,我都忘了,至于他喝不喝酒还要说吗;那么德公,现在,此时此刻,我不用闭上眼睛都能看见他喝酒的各种表情、姿势、话题、八卦、传说、虚构、模拟与即兴创作……你太有才了,四十年了我的老兄,你酒量如此之大,还能脑袋这样清爽!

        七

        写完了,其实还可以写下去。前几天丁帆丁老板要我写的。好像,这个时候,说酒。想了想,也好。于是,慢慢写吧。

        刚刚一个朋友,问,你真的是八岁沾酒的?

        我说,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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