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光阴》,原本是一套《世界最伟大的植物图谱珍藏》其中一本的名字,喜欢里面的西方传统草木画页,曾选了一些当作花笺给友人写信,又选了有花有果的几幅装上镜框挂在办公室(并跟随我变换单位相伴至今);更喜欢“草木光阴”这四个字,配上该图册复古素朴、精致大气的外封,可以摆在我的植物图书专架上作为装饰与标记。到前几年的深秋,忽接林贤治先生来电,邀约出一本植物文集,随即想到借来做书名。
对于贤治先生,我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读大学时,就倾倒于他写萧红的诗、鲁迅的传记;后来再读他的著述,还留意到他编的丛书很多都以植物为题:“野百合丛书”,“曼陀罗文丛”,“忍冬花诗丛”,等等。却从没想到,有一天接到的陌生来电竟会是他,而且谈的就是我的植物写作。承他的青睐美意,遂有了这本《草木光阴》;又承他代出主意,遂有了“新作加精选”的架构。这架构,正好反映自己在时光变迁中,心思与文笔、趣味与水平的变化,草木中的光阴,从草木而见光阴。
上辑,精选十三篇,从我过往几本花书采摘一些花束。当中有几篇是与原书不同的精简版,有一个时期我为报刊写专栏而将长文进行压缩改写,现在恰好用上,这样处理可给老读者、也给本书一点新意(我在生命的本质层面,长久地沉溺于旧我、盘桓在往昔、重复着自身;但对生活的具体细节,又总是想要一些新面貌,希望有点创造性而不过于炒冷饭)。
辑名“旧花留痕”,源于一份手写的《书上中大旧花痕》,那是我毕业多年后撰记的、在中山大学时购聚图书的聚书录,以此怀缅自己最绚烂的青春;那些岁月往事太长、那份忆旧心情太重,以致还未写完便废然而止,现将题目化用于此,作为关于纪念的纪念。而该辑选文篇目,就来自那段年华结交的知己友人,感谢故人代劳,借其眼光(其眼中的我之精华),略见漫长光阴流转中的草木心痕。
出于同样考虑,所收旧作略有对少许字词修订,但不作原则性的修改,不以新我完善旧我,不以新知充实旧文。包括文风、用词亦然,哪怕有的“少作”文艺气稍浓,现在已不会那样写,但亦不改头换面去自欺欺人地掩饰,反而正借此保留每一阶段的本来面目,作为曾经光阴的印记。
下辑,新作十一篇,却仍有些与旧作属于“前世今生”的纠缠关系(我是永远无法摆脱与从前的粘连了)……该辑收入了一些关于岭南、特别是我乡邦的特色乡土植物,又尤其是农业作物的札记。此乃近几年因工作和年纪的关系,兴趣转移的产物,也可以说是光阴推移的见证。其他的植物游记、草木书话,亦同样屡见时光变幻中的心事。
至于辑名“新木扶疏”,可借此谈谈这个与植物相关的好词:扶疏。
二字本是形容草木茂盛,陶渊明《读山海经》诗第一首曰:“绕屋树扶疏。”乃植物四散分布的好景,也侧面表达他在乱世退隐田园、耕种读书、幽僻自处、俯仰宇宙的欣悦。又可形容文章,扬雄《解嘲》赋云:“顾默然而作《太玄》五千言,枝叶扶疏”,是借客人的嘲讽来自况:人逢盛世,身怀奇才,却静默不求闻达地去写《太玄经》这种不切实际的哲学著作,难怪官运不佳;然而,他甘于淡泊,最后仍自愿“默然独守”那些扶疏枝叶的著述。——这两个意思,草木与文事,我都喜欢,也期望自己的文字有这样的气质:既繁茂纷披,又自在清静,于现世尘嚣的一角安然展示高低错落的绿荫。
我理想中的植物文学,亦要如扶疏草木般疏密有致:既扎实,又疏朗。扎实,是或有亲历见闻、独到感悟,而非书斋空想;或有实实在在的文献资料、干货内容,而非虚泛抒情。疏朗,则是题材与技法宽松闲散,不拘一格,甚至拓宽领域、跨界写作。这个包含了旧作选辑的集子,便能见出自己在光阴邅递中对此的不断追求。比如,越来越不愿写情调性的花草美文,但也写不来的知识性的科普指南;而是乐于学术性的名实考辨、文史性的读书抄书。又比如,多年来一直尝试开拓突破,让植物散文与其他范畴交汇,在书话、旅行、歌曲直至农事中呈现花木的扶疏多姿。
就因为喜爱“扶疏”一词,我曾借苏轼《谷林堂》诗“深谷下窈窕,高林下扶疏”来形容尊敬的谷林先生;也曾想过用来做书名,但林贤治先生认为,还是原拟的《草木光阴》好。
写到这里,想起还有更多识与不识者都曾关照、眷顾过我,也很足铭感。忽然兴起,把搜集到的我几本花书旧集的数十篇书评重读一遍,再领受一下各方的垂青与荫庇(这两个词的字面亦隐含植物的元素)。其中发现,原来很早以前云也退在《孤高清白之美》已说过这样的话:读《书房花木》,可“知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可以如何将关于光阴的思量化入花木审美之中,化得清隽婉转,既博且雅”。
谢谢他能读出这一点用意。是的,从一开始,我的花木写作就融入了“光阴的思量”。由不自觉到自觉地,光阴滋养了草木,草木也滋润了光阴,共同成全着生命,这样真好。也祝读者们,能在草木中——或在我这本草木小书中——度过一段扶疏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