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曼写《布登勃洛克一家》的时候26岁,这部译成中文54万字的长篇小说从容,大气,厚实,绵密,怎么也不像年轻人写出来的。天才的成熟往往会超出常规,不能用一般的观念去考量。一般说来,诗人早熟倒是常事,有一些神童诗人孩稚时就写出了可诵的诗篇,流传于世。写诗,到底不需要人情练达,世事洞明,依仗天才生命的自然勃发就成。小说要反映世情社会,时代风貌,不上一点年纪,不经过一些人生历练,要能写好,就比较困难了。托马斯·曼26岁写《布登勃洛克一家》,好像是一个例外。同样的例外还有肖洛霍夫,这位苏联作家写他的长篇巨著《静静的顿河》的时候,也是20岁刚刚出头。不过,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比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早问世将近30年,托马斯·曼属于前辈。早熟的作家,必定是他的生命特质异于常人。年轻的托马斯·曼韶华芳年,他就有了那么强烈的生命感、沧桑感了。作家的生命感、沧桑感大多时候与作家本人的年龄并不相干。
一部家族史诗性的长篇,要写生命的延续,自然就不能不写到死亡。每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就应该有一个老的生命逝去,生命的新陈代谢,固然不会一对一那么刻板,但是大致的规律就是如此,不能违背,老的生命再长寿,也终要油尽灯灭。人的无奈、生命的终极悲剧就在这里。生命感强烈的作家不能不对生命的逝去格外关注,他会着力书写死亡,不是要写死亡的恐惧,而是要由死亡透视生命悲剧落幕的景况,这是生命的伦理,生命的哲学。托马斯·曼在第九部的第一章,就写了老参议员夫人的死,写那临终的谵语,不甘心的挣扎。那是痛苦的挣扎,与死亡的抗争。最后,自然还是死亡获得胜利。不过,垂死的人“飞快地把手伸出去,同时带着无比的顺从和既恐怖又深情的无限柔顺,大声地喊了一声——‘我来了!’”奇怪吗?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我来了”,而不是“我去了”。生命的悲剧在这里给了人少许安慰,辞世的人是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不是叫了那么一声“我来了”吗?
那么,生与死之间到底存在着一条什么样的界线呢?有那样一条界线吗?生命究竟是怎样在那条界线上徘徊挣扎的呢?没有一个死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们这一切。老参议夫人喊了一声“我来了”,她就去了,永不回还。托马斯·曼不甘心就这样作罢,他还是要呈现生命在那条界线上的挣扎,他写了伤寒症,写了伤寒症病人在那里徘徊、去留不定的状况:
当病人徘徊在那遥远的、昏热的梦境和在那条昏昏沉沉的境界中时,他听到生命的清晰振奋的召唤。当病人在一条通向阴影、凉爽和平静的陌生而灼热的路上游荡时,这声召唤坚定、清醒地传入他的耳中。病人站住了,他开始倾听这一清亮、振奋带着些许嘲讽的声音,这声音促醒他回到那他已离开得这么远、已经完全遗忘了的地方去……
原来,从那条界线上挣扎回来,是听到了人世的呼唤,记起了他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听从了生的召唤;而不听从生的召唤,要“撒手不管”,逃避一切,他才死了。托马斯·曼写死亡,写生命的延续,他是关注着人生的责任,牵挂着世事。
应该说,读这样的文字,是迷人的。这里已经没有死亡的恐惧,而是生命的思辨了。绵密的文字,精严的思考,别具意味的魅力,26岁的托马斯·曼自始至终笔力饱满,气韵天成地完成了一部大书。
《魔山》问世,托马斯·曼49岁了。年富力强,他显得更加自信,更加从容,力度更强了。《魔山》比《布登勃洛克一家》卷帙更为浩繁,72万字的长篇,压得紧紧的,毫无臃肿之感。那是用文字筑起的推不动的大山,神秘魔瘴藏于其中。
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托马斯·曼显露出来的长于思辨的倾向或者说是才华,到了《魔山》,更大规模地集中地发挥了。《魔山》写的原本就是一群患了各种“魔症”的病人,他们是一群闲人,他们要做的事情也就是说话,不停地说话。于是,怎样才能让这些话不成为疯子的胡言乱语,对作家形成了巨大的挑战,托马斯·曼是把自己逼向了绝境。那一群病人的说话,与社会、人生并没有实际性意义,关系不到柴米油盐。不过,他们的说话往往到达了一些偏僻的角落,从中便时常迸射着思想的闪光,是人生哲学的一些思想碎片。托马斯·曼的本事就在于把这样一些闪光的碎片结构起来,呈现出来。七十多万字的大书,由这样一些碎片组成的华彩乐章时常出现。第五章《研究》一节,关于生命、人体的研究思辨,胚胎学、解剖学、原子、病理,至细至微,至精至严,一再追问着:“生命是什么?”“生命是什么?”“生命到底是什么呢?”作者在这里可不是卖弄、展示他的渊博,而是在穷根究底,探寻他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没有探究完生命的奥秘。对生命的关注,在生命感极其强烈的作家那里,会贯穿他的整个创作生涯。在《布登勃洛克一家》中,托马斯·布登勃洛克那关于大海、山岭的大段议论阐说,延续到《魔山》里,更加气势磅礴,精密严谨,而且华赡璀璨了。
这是文字的锦缎,不可错过一寸,每一寸每一分都值得细细鉴赏。第六章《雪》一节写滑雪,写雪花构成的一丝不苟,居然又引出了生命的感悟:“在它们的一丝不苟面前,生命不寒而栗,因为感到它们就是死亡本身的秘密,也会致人死命。现在,汉斯·卡斯托普相信自己终于懂了,为什么古代神庙的建筑师们在对称地排列庙中的圆柱时,总要有意识地暗中留下一些小小的偏差。”
不要以为托马斯·曼的小说会走向玄虚,走向枯燥,他的书部头再大,也生气贯注,他的书只是没有掺水,不会摇一摇就乱晃。读他的书,需要静下心来,一字一句往下读,走马观花不行。他的书也不是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他也疏密有致,有透气的地方,有让人轻松阅读的地方。比如《布登勃洛克一家》中临近终篇汉诺即兴弹琴一节,对琴音的描述,虽然也是托马斯·曼惯常的绵密写法,但是,那号叫、颤抖、歌唱、欢呼、呜咽的琴音,“有时像咆哮的风暴,有时像清脆的铃声,有时像滚滚的珍珠,有时像飞溅的泡沫”,还是令人如在现场,心荡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