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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20年01月22日 星期三

    闻一多的生命光谱

    黄桂元 《 中华读书报 》( 2020年01月22日   03 版)

        浓密的头发略显蓬乱,嘴里含着一柄标志性的烟斗,镜片中是两道执拗倔强的目光——这是最常见到的闻一多先生肖像写真。他的短暂一生,浓缩了太多的悲情世事,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不该经历的,也经历了。如果把闻一多的生命比作光束,可以发现其中的多种精神成分,混杂着诗人的橙黄、学者的靛蓝与斗士的赤红,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闻一多的生命光谱源于“红烛”之焰,“红烛!你流一滴泪,灰一份心。灰心流泪你的果,创造光明你的因”,这注定了闻一多走的必然是一条不归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可以归类为“圣徒”式写作的诗人,王国维称其为“以血书者”,据此,古今中外可以开列出一长串形形色色的名单,他们往往不会活得太久,很容易因过于透支自己的身心付出,而在盛年死于非命,也印证了那句西谚,“性格即命运”。闻一多便是其中的“在劫难逃”者。也有些诗人得享高寿,如歌德、华兹华斯、泰戈尔、佛罗斯特,以及获文学诺奖的瑞典诗人特拉斯特罗姆等,则另当别论,在我看来,他们的精神气质更像哲人。

        “我离开你的襁褓太久了,母亲!”作为诗人的闻一多,堪称多血质、胆汁质、粘液质、抑郁质的的复合体。他来自楚地,有着与生俱来的狂放气质,一度对自己的诗歌相当自负,引古代楚国大诗人屈原为遥远的文化知己,“如今羲和替我加冕了,我是全宇宙底王!”认为除了郭沫若算是“劲敌”,胡适、俞平伯、康白情的诗,都不在话下。他喜欢用手书表达人生态度,“五四运动”爆发,闻一多激清难耐,手书岳飞《满江红》以示英雄相惜。

        闻一多一向心思很重,用情很深,在白话文运动中,他曾以滚烫的诗句表现出对女性的一种极为浪漫的尊重和爱慕,笃信“女性是诗人的理想,诗人眼里宇宙间最高洁最醇美的东西便是女性”,声称“若是没有女人,一大半的诗——大半最宝贵的诗,不会产生了”,却偏偏受到了命运捉弄。14岁那年,父母给他定下了一桩“娃娃亲”,他在诗中表达内心的撕裂,但又无法违逆孝道。23岁那年,他回故乡浠水完婚,提出不祭祖、不行跪拜礼、不闹洞房的要求,家人一一答应。成亲当日,外面鞭炮盈耳,他却钻到书房迷醉于书的世界,直到被大家连推带拉,才与新娘拜了天地。蜜月期,他选择睡在书房,竟完成了一篇洋洋两万余字的论文《律诗的研究》,提出新诗应该具备音乐、绘画、建筑的“三美”主张。返回清华不久,他即赴美留学,别妻而去。但他并无另觅佳人,而是写信给父母,要求让妻子去学堂读书,留学期间还多次写信询问妻子的读书进展,一时传为美谈。

        怎奈政治时势多变,1920年代末期,许多文人失去了理想和方向,纷纷躲进了象牙塔。最典型的就是曾经豪情万丈的大诗人郭沫若,则流亡东瀛,潜心治学,撰写出《中国古代社会研究》等系列著作,奠定了重量级史学家地位。几乎同时,闻一多也钻进了“故纸堆”。这时候,诗人闻一多与学者闻一多,简直判若两人。从杜甫深入到中国古代神话,乐府,古文字学(甲骨文和钟鼎文),古音韵学……他如鱼得水,乐而忘返。一个看上去躁动不安的率性诗人,竟可以甘坐冷板凳,如此耐得寂寞,最终完成艰深苦涩的著书立说,这个谜团,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

        闻一多与同时代文人相比,最明显之处就是胆识过人。先说胆。一次,他写了一篇声讨国民党政府的通电,文辞严厉,锋芒毕露,并让自己的两位学生参与签名,学生有些犹豫,又不好拒绝老师,便偷偷签了假名。闻一多知道后厉声道:“怕死就不要签名,要签就签真名,我们不要假名!”学生折服,终以真名示人。再说识。他32岁那年,主持青岛大学考试,其中有一位考生,数学成绩竟为零分,国文试卷只写了短短的三行杂感诗句,“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做幻光,谁便沉入了无边的苦海”,却被闻一多给了98分的最高成绩,破格录取,这个考生是时年26岁的青年诗人臧克家。

        闻一多卒于47岁,用今日说法,当属英年早逝。民国时期,许多作家、诗人都没能活到周作人说的“寿多则辱”年纪,比如49岁的郁达夫,35岁的徐志摩,32岁的萧红,30岁的蒋光慈、朱湘,29岁的柔石,28岁的胡也频,26岁的石评梅、梁遇春,21岁的殷夫,不一而足,即使大先生“鲁迅”,也只活了55岁。可以说,他们谢幕于生命舞台,各有各的无奈。

        闻一多却是决绝赴死。1946年7月11日,国会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先生在昆明被暗杀,闻一多当即通电全国,并为《学生报》的《李公朴先生死难专号》奋笔题词:“反动派!你看见一个倒下去,可也看得见千百个继起来!”,他的行为无异于下战书。之后又发生了“一二一惨案”,他带着家眷子女赴烈士灵堂祭奠,亲书“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挽联。这时候,昆明已在盛传下一个暗杀目标就是闻一多,他毫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在“李公仆遭遇经过报告会“上”,主持人有意没有安排他发言,但他还是挺身而出,讲演中锤击桌子,“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精神,我们随时准备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并叫板杀手,“你们杀死一个李公朴,会有千百万个李公朴站起来!”下午,他又主持了《民主周刊》的记者招待会,进一步揭露事件真相。下午返家途中,他便遭至枪杀。

        轰然倒下的闻一多,以血肉之躯筑基了一座碑石。他的弟子臧克家为纪念鲁迅曾写过两句诗:“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此评价用于闻一多,同样令人信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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