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新”,最少为人关注的是它的“美”,因为作为一处谁都可以来“灌水”“涂鸦”的虚拟电子空间,有多少人还在意“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传统美学追求呢?新奇感、浅阅读、狂欢化和快餐性必将影响新的文学时尚。
按照尼尔·波兹曼的说法,人类社会正进入以娱乐精神为主的时代。当然,这可以接受,却无法满足,因为对于灵魂生活来说,就像一杯温开水永远代替不了烈酒一样。而且,无论如何,我也觉得,人类文明能够发展到今天,总有一些深沉内在的东西不是一个时代可以有,而另一个时代可以无的。语言的诗意,就是这样一种隐秘的追求,它一以贯之在人类精神历程中,而并非文化奢侈品。
事实上,语言的发展向来呈现出两种张力。一种是像车轮一样在尘世间奔忙,不断协调着人与生存环境之间的实用、物化状态。如层出不穷的“电脑、立交桥、高铁、互联网”等新词,虽然硬梆梆难以入诗,却很需要。另一种则像翅膀一样载着灵魂飞翔。因为所有一流文字都在固执地表达着人类美丽的情感、想象,诗化着人们的理想、愿望。因为人之所以为人,就是不仅要生存,还要能审视生命,创造审美的生活。
实用性语言,特别是日常性话语,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它们在人类社会生活交往中不断地交换信息,消耗概念,磨损词语,产生泡沫,再新鲜的表达也很容易折旧,甚至变成老生常谈,所以需要不断更新。而诗化的语言相反,它总是生成,创造,富于个性,熠熠生辉,而且一旦口口相传,就恒久常新,很难泯灭。如白居易的《长恨歌》,距今已经一千多年了,但读起来却一点不隔。更令人惊叹的是,仅仅这一首诗就贡献了多少活在我们今天汉语里的名句呀!如:天生丽质,回眸一笑,春宵苦短,天旋地转,春风桃李,梨花带雨,虚无缥缈,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等。事实上,一国语言之精髓往往是一国文学精华长期滋养的结果。“酒、柳、雪、月”等词语放在一起就天然地富有诗意,正是因为中国古典诗文的浸润;而西方语境中,“夜莺、玫瑰、竖琴”等词语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实用性语言主要是作为人们沟通、交往的媒介,是工具,也是面具。而诗意的语言才能让人与自己的内心对话,倾听灵魂的声音,表达哲思与理想,让自由的想象飞升。这在平时提供一种优雅的气度,在绝境时就变成内心世界的从容与高傲。是的,要不是沉醉于这样超脱的精神美感,日瓦戈医生也不会在瓦雷金诺避难之夜还能安详地写作,并且认为自己是幸福的。美丽的语言乃是人与栖居的世界之间最本质、最深刻的精神联系。
所以,“美拯救世界”这句话总是对个人而言的,这与其说是艺术观,不如说是价值观;与其说需要论证,不如说是一种信念。从来就没有什么黄金时代,对语言诗意的执着追求,也从来不属于时代性、思潮性现象,而只在于一代代诗人的默默献祭和时间的自然淘洗。
当然,诗人是渺小易毁的,兵荒马乱的年月毁掉一张诗稿是多么容易,追逐财富的众声喧哗也容易让诗人的吟咏、推敲显得微不足道。然而,“很久很久以前”,诗人就用语言唤醒了世界,让梦想照进现实,无论个人结局怎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也许,正是如此,奥登在《悼叶芝》一诗中才以有些矛盾的心情歌唱:“它躬身向语言致敬,/宽恕每个以语言为生的人;/它宽恕胆怯和虚荣,/将其荣光放在他们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