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中国的很多类型器物,如果没有文人特别是书者和画者的参与,未免流于匠气,变成只是实用器。
美术史家陈传席先生新出的《紫砂小史》一书,从紫砂壶长达一千多年的发展历史提炼出审美与气韵,解析不同器型及其所处时代的审美主流,无疑是站在更高广的视角来审视茶器,也令这本书有了力道和筋骨。不仅对意欲了解、购买紫砂的人有借鉴意义,对当下中国茶器的设计、制作者来说,也是一本有指导意义的好书。
书中开首便提出了紫砂壶的赏鉴标准——“品壶六要”,即“神韵、形态、色泽、意趣、文心、适用”六大法则。
其中,“神韵、形态、色泽、意趣、文心”这五条深刻体现了中国人的审美理念和价值取向。“神者,精神生动;韵者,风姿仪致。”本来并无生命的器物一旦被寄托了人格,被赋予了生命的精神特质,就“活”了起来,有了自己的性格和品格。
关于壶的形态,书中特别区分了实形与虚形,后者如壶把内(把与壶体之间)所形成之空间,提梁与盖之间所形成之空间;至于三弯壶嘴则自占一空间。这些空间叫“布白”,如绘画中的“计白当黑”,在壶艺上称为“计虚当实”,它们也是壶体的一部分,对壶的美观度和雅俗走向影响颇大。一般来说,制壶人和使用者很少注意到这些细节。这其实是将书画中笔墨的疏密、留白、虚实、布局概念引入对实用器物的空间位置关系的处理。计白当黑是将空间中不同体积、份量的形态给予一种平衡,这种平衡里面本身就包括了黄金比例,包括了设计学中的和谐与美感。
陈先生“品壶六要”中的第六条“适用”,也非常中肯。作为茶道美学的研究者、推广人,我事茶多年,过手器物很多,最后发现最常用的往往是那些风格朴素、结构符合人体工程科学的器物,当然从设计角度来看,它们往往也是平衡的、符合黄金比例的。
从事茶人的角度来说,一件茶器,首要的是好用、利茶。紫砂器取之于泥土,朴素本拙,经过人力巧为,得“沉郁变化,与造化争神奇”。但适用还是最基本的条件,所以《紫砂小史》中说:“要以适用为基础,将各构件组合;以匠心使之美,进而重在观赏。然壶之所以为壶,适用性不可忽视。若壶之嘴低于口,水不满而溢出;或壶之口进水、进茶不便,或盖之不牢、不实,皆不适用。又若壶置案不稳,则更不适用。所以制壶售壶,首先要考虑适用。否则,便不可称之为壶。”这确是当下很多制作者需要注意的,市面上颇有一些茶器好看而不好用。
壶口进水、出水不便,会直接影响茶汤的口感。很多时候,冲泡者计算好的浸泡时间、出汤时间被延迟几秒钟,茶汤的香气、滋味可能就变化了,因为茶叶里的芳香物质是在不同水温下释放,茶叶里的可溶性物质也是在不同的浸泡时间下溶出。所以,一把好壶首先是从功能上科学,予人便利,令执壶的人心无挂碍,不纠结壶口是否容易堵塞,壶盖可会滑落,壶把可会烫手,全身心地专注于茶汤的呈现。这个时候壶的功劳很大,但却隐在茶之后。实用之美,是物之根本。
茶器的时代背景与文化背景还会赋予器物深刻的印记,而不论哪个时代以文心铸就出的美感,恰是一件器物可以传世或只堪昙花一现的关键。
宋代文学大家欧阳修曾说:“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画家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动迟速,意浅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紫砂小史》便说到清初第一制壶大家陈鸣远的作品风格:“继承了明代文人壶造型朴素、高雅大方的形式,又发展了写实的自然形形式,使壶艺为之一新。此外,陈鸣远有很高的文化素养,他在壶上刻的字,都有很深的含义,书法也有唐晋风格。”陈鸣远所制“东陵式壶”,不只妙在仿南瓜形状,更寓意深刻,“东陵”指代的是秦始皇时代的东陵侯召平,其人品甚高,秦亡后种瓜于长安城东。壶的造型及题字无不体现作者心迹,表达安贫乐道之情怀。
寒荒淡泊的况味,在文人画中是具象的,作为实用器却不容易表现得入微而又恰当。过于疏简未免粗陋,过于刻意倒有藏不住的市侩流俗。清代画家方士庶曾在《天慵庵随笔》里说:“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实境也。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此虚境也。虚而为实,是在笔墨有无间——故古人笔墨具此山苍树秀,水活石润,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或率意挥洒,亦皆炼金成液,弃滓存精,曲尽蹈虚揖影之妙。”清代陈鸣远、明代时大彬等人便以壶为纸,以砂为质地,以虚形与实形来对照山川中的造化自然。故《紫砂小史》评价说:“文人们时时控制着紫砂壶的发展,并亲自参与设计,或亲自和制壶者合作,使紫砂壶的主流一直沿着文人欣赏的朴素风格发展。”这天地间泱泱然的文人气息其实就是中国式美感的源头活水。
所以,《紫砂小史》这本书,是在千年紫砂史中梳理出了清润的中国美学纹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