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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9年06月19日 星期三

    悲剧的哈代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9年06月19日   03 版)

        在《德伯家的苔丝》盛誉之下,哈代的其他作品被忽视了。其实,哈代还有十分值得重视的作品,像长篇小说《还乡》《无名的裘德》、中短篇小说《萎缩的胳膊》《德国兵团郁郁寡欢的轻骑兵》等,都是世界文学中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一位杰出作家的丰富性体现在方方面面,他的才华也不会在一部作品中用尽。“江郎才尽”,那是因为他原本的才华不够,难以为继;绝望疯狂,怨天尤人,没有用的。

     

        《非常手段》(又译《计出无奈》)是哈代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在哈代的十四部长篇小说中,不是重要作品,哈代自己也把它划归于“罗曼斯与幻想作品”“次要作品”。在这部长篇中,有通俗小说的因素,打斗、谋杀、巧合,通俗小说用来吸引人的手段,哈代都使用了。不过,就是在这部具有通俗性的长篇中,也有了哈代独具的细致入微。第三章《八天里的事件》七月二十九日那一天划船一节,写得实在是好。哈代后来的长篇《无名的裘德》中裘德与淑的恋爱,在这里已经有了因子,《德伯家的苔丝》中奶牛场上的爱情,也在这里有了影子。一位有追求的要把文学作为毕生事业的作家,他一起步,就会带着此后走向的标征,他的不成熟作品中,也会埋下成熟作品的种子,直至心血浇灌,长成大树。

     

        哈代愿写婚姻,愿意在婚姻爱情的悲剧中探讨人生不幸的原因,而且,他总是不会放过婚礼,在那人生重要关头的仪式中,他总要发现命运的征兆,往往都是不吉的。《非常手段》中,婚期星期五,不吉,婚礼上,塞西利亚果然见到了过去的恋人,生起波折。《无名的裘德》《德伯家的苔丝》,哈代都这样写过。苔丝出嫁,要与安吉尔去举行婚礼的时候,奶牛场的那只公鸡恰在不该啼叫的时候叫了,奶牛场场主的妻子当时就心犯嘀咕,认为是不吉之兆,苔丝的婚姻果然上演了悲剧。哈代一再这样写,自然不是重复,不是作家的手段困窘,他是在强调,一二再、再二三地强调一个道理:在人的命运中,的确有一种神秘的因素起着莫大的作用,人似乎无力去左右它,只能任其摆布。人在这个意义上,实在是无能的,无助的。哈代深深悲悯的不是他作品中的某一个人物,而是人的总和;哈代因此常被批评为悲观主义。其实哈代自有他悲观的原因。人生多难,我们又有多少盲目乐观的理由呢?

     

        作家的清醒十分重要,不仅仅是他对人生的看法,他对自己的文学走向,也应该保持足够的冷静和清醒,他开始了写作,就需要认真检视自己,一部作品出来,且不管反响如何,是冷是热,他都要自己把握好方向。文学中自从有了通俗一路,通俗小说从来都没有少了追随和市场。哈代如果按照《非常手段》中通俗一脉走下去,他也许会成为大众热捧的通俗小说家,但他却不会成为拥有《德伯家的苔丝》《还乡》《无名的裘德》等诸多经典作品的优秀作家。他自己把《非常手段》等列为“次要作品”,就表明了他难得的清醒。他的《远离尘嚣》也写婚姻,写到结婚证,写到教区分属不同造成的障碍,婚姻的不幸,宿命般的不幸;但是,《非常手段》中的通俗因素已经减少了——哈代愈益走向了经典和优秀。

     

        《还乡》是哈代《德伯家的苔丝》之外最好的长篇。小说开头,整整一节对爱敦荒原风物的描写,定下了哈代惯有的忧郁的调子,也为人物命运的展开提供了沉郁的背景,可读可诵。“正因为荒原对于庄稼人硗瘠,所以它对于历史家才丰富”,哈代是以文学手段书写史诗的历史家,他才醉心醉意地描述荒原。哈代对爱敦荒原太过钟情了,他还在夜里,让女主人公在荒原上听风的声音。“那样的风,好像正为那样的景物而设,也同那样的景物,正为那样的时光而设一样。风的音调,有一部分,十分特别,只能在这儿听到,不能在任何别的地方听到。”在哈代看来,人的命运由他(她)的性格和环境共同决定,环境包括了社会环境,当然也包括了自然环境。一个女人,在十一月的夜里,站在荒原上听凄凉的风声,听来听去,好像是丘壑草树在发出长篇大论,女人也掺上了一言半语。“她那一声,在风里发了出来,和风声混合成一体,又随着风一齐飞去。”那是女人发出的一声长叹,和荒原上的风声融为一气,夤夜而去。荒原的风声,也正是自然的长叹,与人的长叹一起,奏起了不幸命运的序曲。哈代写爱敦荒原的风声,让人想到了托尔斯泰《复活》中冰河坼裂的声音,那都不是纯然客观的景物描写,而有作家的主观情感在,与人物命运息息相关。

     

        哈代的另一部比较重要的长篇小说《卡斯特桥市长》,也是与《德伯家的苔丝》《还乡》《无名的裘德》等,被哈代自己归于“性格与环境的小说”之列的。此作离开了哈代善写的婚姻爱情,稍见逊色。几乎没有“十项全能”的作家,这里的“项目”,不仅仅指的是形式,也含内容。一个作家,有他擅长的领域,也会有他的弱项。作家固然可以多方尝试,不过,他的才华还是应该在他最熟悉的领地发挥,尽放光彩。

     

        《无名的裘德》回到了哈代最善写的婚姻爱情领域,他又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了。小说中的淑,简直是英国版的林黛玉。她跟裘德的爱情反反复复,那么奇怪。她也耍小脾气,使小性儿;而裘德的细心,琢磨,也如贾宝玉一般。不过,裘德不是钟鸣鼎食人家的公子哥儿,他是贫家子,他要奋斗向上,努力取得社会地位,争得贾宝玉所厌弃的那一切,这又与贾宝玉完全相反了。淑与裘德的爱情,将是悲剧结局,哈代从一起笔就决定了。哈代又一次写到了婚姻的错失,因错失而造成的悲剧。哈代把这种错失悲剧,归之于性格与地理环境,再加上一种神秘的原因。这是哈代一直不离的母题。他的婚姻爱情小说,都是由这个母题产生出来的一个个子题,有大致统一的血脉,却面貌各异。哈代忧郁地缓缓地写来,不大喊大叫,不呼天抢地。他的悲剧点点滴滴,让人把眼泪往肚子里流。他的书不是雨果那样的重炮海啸,不动摇社会根基,他触动的是易感的人心。

     

        还是由于《德伯家的苔丝》美誉隆盛,哈代的中短篇小说也常被忽视。的确,在美丽的苔丝面前,再好的中短篇小说人物形象,也怕要相形逊色的。可是,读一读《萎缩的胳膊》,还是要被哈代的艺术深深感染;而且,在这样一个缓缓叙述的短篇中,我们依然感到了平静书写的力量。哈代还有一个短篇小说《德国兵团郁郁寡欢的轻骑兵》极好。仍然是不幸的爱情,哈代仍然不大声疾呼。他平静地叙写德国兵团一个轻骑兵的故事。在哈代的笔下,在他的女主人公眼里,“这个团根本不像那制服一样轻松欢快,而是弥漫着可怕的忧郁症和长年的思乡病,这种病让许多人情绪低沉,几乎达到无法出操的地步。”哈代忧郁,他笔下的约克轻骑兵团也是忧郁的。骑兵团里郁郁寡欢的轻骑兵和驻地姑娘恋爱,全没有大兵的粗鲁和蛮勇,“他一天一天变得越来越温情脉脉,在这种匆匆会面后分手的时候,她把手从墙头伸下来,让他可以握住。”轻骑兵差不多像奶牛场里的挤奶男工一样了。只是人物的命运却发生了位移,奶牛场的恋爱,走到头最终被处决的是女性,是苔丝;这里被处决的是男性,是轻骑兵马特·梯纳。苔丝被处决以后,高杆上升起了一面黑旗;轻骑兵被处决,贴出了一张殡葬登录表:

     

        马特·梯纳(下士)曾在国王陛下约克轻骑兵团服役,因逃跑被处决,葬于一八零一年六月三十日,年二十二岁,生于德国萨尔布吕肯城。

     

        二十二岁的轻骑兵,由于他的郁郁寡欢,由于他的温情脉脉,他的被处决,便使我们备加痛惜和哀怜了。他曾经计划过跟爱恋的姑娘私奔逃走的。计划没有实现,又成悲剧。悲剧的哈代,他会有多么广阔的心胸,才能装得下人世间这么多的悲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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