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文学圈来说,科幻文学“大咖”刘慈欣有点神秘。一个闻所未闻的小城电厂技术员,突然“横空出世”,成为中国科幻文学的领军人物;在全国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中粉丝无数,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也是粉丝之一,来中国访问特别提出要见“偶像”,“两个人在一块聊了很长时间”。刘慈欣用十五六年时间,创作了一大批长中短篇小说力作和精品,连续八年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2015年长篇小说《三体》第一部获世界科幻协会雨果奖,这一奖项被称为科幻文学的诺贝尔奖。科幻文学评论家严锋早在2009年就说过:“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
刘慈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小说是一种什么样的作品?
我是一个文学评论从业者,几十年来浸淫在现实主义文学中。对科幻文学不能说没有兴趣,但仿佛隔着千山万水,总觉得那是一种通俗的、消遣的、大众的、儿童的读物。我与刘慈欣,既非同道、也非朋友,只是同在文学这片“江湖”,十几年来几番相遇。有时是偶尔撞见,有时是一块开会,有时是研讨他的作品,有时是同他探讨一些形而上的问题。但就是这样的平常关系、君子之交,使我走近了他以及他的文学世界。在他身上,我感受到了一个科幻作家简朴、理性的日常生活,丰富、奇特的艺术想象,纯正、清高的人格境界。在他的作品中,我领略到了科幻文学特有的奇妙宏阔的自由虚构,严峻紧迫的现实危机,深远博大的人文理想。这样一种文学表现和特质,在主流文学中是不多见的,甚至是格外匮乏的。
刘慈欣1999年“出道”,走上文坛。而此前的十年间,他沉潜科幻文学,不仅阅读、研究,同时构思、试笔,形成了自己的思想体系和创作理念。而这一切,都是在“业余”“地下”完成的。他只是山西娘子关电厂一个普通的计算机工程师,过着与大多数工人相似的生活;他喜欢科幻文学,十年面壁之后,他厚积薄发,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一种边缘文学。刘慈欣是一个十分低调、不事张扬的人。因为与山西省中学语文界有点关系,见到语文老师我就会随口问:“读过刘慈欣的科幻小说吗?”绝大部分老师都会摇摇头——甚至包括阳泉市的老师。但是我和我的文友的子女们,有很多是科幻迷甚而是刘慈欣的“铁粉”。很多年以前,我的理科儿子就向我推介刘慈欣,还说:“你们作协不调刘慈欣,迟早会让人家抢走的。”并让我拿着书请刘签名,让我介绍他与刘结识。
在2000年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刘慈欣在山西乃至文学圈都是默默无闻的。2009年山西作协所属的文学院,聘任新一批签约作家。刘慈欣也报了名,我是文学院专业作家、评委之一,我们都给刘投了票,那时他的《三体》第一二部已经出版。尽管我们很少读科幻文学,但知道它的独特价值。在签约仪式会议上,我见到了刘慈欣:挺拔的身姿,方正的脸型,短短的寸头;浅蓝色牛仔裤,深色夹克衫,黑框眼镜。他说话不多,开口慢条斯理,简洁而到位;他的眼光平和、淡定、超然,有一种单纯、理性的特质。在众多主流作家中,他似乎有点孤单、游离,但又有一种亲和力。十几年了,每次见到他,总是这样一副样子,只是现在显得洒脱、自信了一点。2011年山西省作协和阳泉市文联召开“小岸、刘慈欣创作研讨会”,我第一次读刘的小说,他的代表作《三体》我没能读进去,那些科技名词术语就把人挡在了门外,但他的几部中短篇小说读了进去,且留下了深刻印象。2014年省作协文学评论委员会,编辑一本书:《穿越:从乡村到城市》,是对山西15位新锐作家的评论合集,我在编书方案中把刘慈欣放在第一位,依次为葛水平、李骏虎、王保忠、孙频、杨遥等。这一排序引起一些评论家和作家的质疑,他们认为科幻文学是一种通俗化、大众化文学,不能与纯文学相提并论。但我们还是坚持把刘慈欣摆在首位。也就在2014年,他以特殊人才的身份,调入阳泉市文联,成为专业作家。2015年刘慈欣的长篇小说《三体Ⅰ》获得世界科幻协会雨果奖。不久后被增选为山西作协副主席。
我对刘慈欣的感受和认识,还来自几次不经意间的“对话”。几次简短交流,使我领略了他坚实而宏阔的思想体系和创作理念。2016年夏天,省作协在北京召开山西新锐作家创作研讨会,刘慈欣在发言中说,在文学发展特别是欧洲文学的发展中,有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等多种思潮和流派。现实主义存在的时间并不是最长的,也不是唯一的。但现在我们过多强调现实主义,使其他文学思潮和类型的发展,受到了某种抑制——大意如此。散会后,我和他并行在长长的楼道上,我说:“刘慈欣,我同意你的观点。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加强现实主义,结果浪漫主义没有了,现代主义也基本断流了。而现实主义自身也出现了问题,譬如写实能力的退化,虚构能力的萎缩……”他感慨地说:“确实是这样,你们搞评论的要深入探索一下这些问题。”我们的对话并没有展开,但我感到了一种思想的共鸣。
2018年秋天,中国科幻文学40年高峰研讨会在阳泉举办,我和刘慈欣探讨过科幻文学问题。我问:“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到底还有没有其他文明?很多媒体报道,在一些国家发现了飞碟、外星人,这不就证明有外星文明了吗?”他笑着答:“我写了很多发达的外星文明、外星人,但究竟有没有?还真是不好说。按照科学研究、分析,产生人类的条件是非常苛刻、偶然的。如果这样推断,外星人类就可能没有,外星文明自然也不会有……”我又问:“很多伟大的科学家如牛顿、爱因斯坦等,他们的一生或到晚年,都相信宇宙中有一个无所不能的上帝。可是你在文章中说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在小说中又把上帝写成了如人类一样的人。这怎么理解?”他又答:“这里的关键在于你如何定义上帝,有人把上帝理解为人格神,有人把上帝理解为自然神。如斯宾诺莎创立的‘泛神主义’,与道家的‘道’就是相通的。那些大科学家心中的上帝其实就是一种自然神。”我再问:“你对地球的未来怎么看?”他再答:“地球从奇点大爆炸时产生,就终究会有坍缩的那一刻……”这时工作人员招呼大家上车,我们只好结束探讨或者说问答。对刘慈欣而言,我的问题似乎是小儿科的,但确实是让我迷惘的问题。他的回答简洁、精准,让我一下子有茅塞顿开之感。而对这些宏大的终结问题的探索和认知,正是构筑他的思想体系和科幻创作的重要基石。
我终于坐下来,心无旁骛地读他的科幻小说。他的小说大体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距离现实较远,或者与现实没有直接关联的作品,可以称为纯粹科幻小说。这类作品是作者所钟爱的,也是科幻迷们的最爱。如《流浪地球》《人和吞食者》《全频带阻塞》等。另一种是与现实接轨,或者与现实有千丝万缕联系的作品,可以称为现实科幻小说。这类作品更容易被非科幻迷们接受和喜爱。如《乡村教师》《中国太阳》《赡养人类》等。他的小说不仅具有奇崛而宏阔的思想内容和精湛优美的表现形式,同时有着丰盈的想象、瑰丽的理想、超拔的精神;他承袭了现实主义关注当下的“伟大传统”,更彰显了浪漫主义天马行空的宝贵精神,在现实与科幻之间架起一座通天之桥,形成一种具有古典韵味和建构特征的现代科幻小说。谁说科幻小说是一种通俗化、娱乐化的文学类型?它奉献了主流小说所鲜有的思想、精神和艺术元素,它引导人们立足大地而又仰望星空。
文学大奖对一个作家来说,既是定论又是“挑战”。莫言201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2017年才开始创作重登文坛。刘慈欣2015年获雨果奖,也已三年时间还没有新作。他怎样重建自己的思想和理念,超越自己的过去,确实是一个严峻的挑战。我们都期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