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磅礴而清凛的文学之雨

    那不是一个雨夜，你在南京，一个你暂时栖息的城市，在市中心的酒店，能听到窗外街道上汽车喇叭大声地鸣叫，偶有救护车尖利的声音呼啸而来嘎然而止——酒店对面就是鼓楼医院。你翻开了这本《雨》，你之前已经听到很多对于这本书的赞誉，发自内心的赞誉，你也是因为那些赞誉才买了这本书。翻开第一页，你立刻被那样的文字吸引住了，然后你就沉浸在《雨》所描绘的大雨滂泼的热带胶林里无法自拔。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仿佛置身汹涌倾泻连绵不绝的季风雨里，你惊奇极了，这是一部让人震撼且深深着迷的一本书，这样的一本书，你是不敢写读后感的，你的任何文字在这本书面前都显得拙劣而庸常，但是你居然还是动手写了，没有办法的，你被这清凛凛的文字砸到了，你被这异质的文字蛊惑了，你闻到了经典的气息，你被这浑然天成的文字牵引着写下了这些呓语似的句子。

    你仿佛亲历了一场又一场气势磅礴而又清茫淋漓的文字之雨的洗礼，这雨是来自天外的吧，这雨是来自魔幻世界的吧，这雨里是夹杂着琥珀，玛瑙和水晶的，这雨里还有石头，污泥和腐叶，这雨里有老虎，蜥蜴，和白蚁，这雨里有芭蕉，胶林和红毛丹，那些你不相熟的独独生长在热带的动物和植物。

    你首先惊艳的是《雨》的文字。你被这文字营造出来的氤氲迷离的气息迷住了。那些文字，瑰丽又奇幻，疏离又细密，繁复又精致，现代又古老，像极了热带的植物，带着遥远的南方雨林的重重迷雾，带着血色，带着虎啸，带着神秘，带着阴暗森林的墨绿和热带胶林的乳白。大雨如注，方生方死，一场场的雨，落了地，变成水，水混合着土，生出了火，火一样的欲望。那是只有长年浸蕴在那样的土地上的人才能写出来的文字，浑然天真，自成一体。但是你同样看到，这又是依凭学养而生出来的文字。这文字是埋伏着千军万马的，这文字里有卡夫卡，有爱伦坡，有博尔赫斯，有拉美的那些大师，有长年的阅读和积累。因而文字准确到位，美丽而苍凉，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在《雨》里，句子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是跳跃的，是变换的，是自由而流畅的，那是来自南洋的句子，瑰丽而奇异，像热带的鱼儿一样穿梭，美妙得无与伦比，随便从那一篇，随便从哪一页捡起，你都能看到这些不同凡响又耐人寻味的句子。

    然后你一篇一篇地读，你发现了《雨》的结构之美。虽则是一个个短篇，却是互相牵连。名字取得很巧，像绘画作品，《雨》作品一号，《雨》作品二号——《雨》的系列作品，非《雨》系列作品，也和其它篇章一样充盈着同样的气息。几乎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南方之南的热带胶林，出场的人物也不过是那一家人，父亲，母亲，儿子辛，女儿叶，还有他们的亲戚和朋友。一场场的雨，面目全非又似曾相识。这个小家族的人一个个走进这浓稠的雨的帐幔，走出来便是另一世了，在这一篇死去的人在另一篇里又活了过来。每一个人在一场场雨中生长，又在雨中死去。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有做，不过就是在一场场大雨里等着生，等着死，又似乎经历了所有的生生死死，但又是完全不一样的生和死。没有重复的细节，没有重复的句子。他的才思似乎是汩汩而来永不会干涸的，而小说里的人物也因此可以无穷尽地轮回复活转世。

    每一篇构思都非常巧妙，比如《沙》，前面的故事已经非常精彩了，但还有一个豹尾，你被这个结尾吓到了，那么野蛮，那么出其不意，但是你不得不叹服，这才是一个杰出的短篇的结尾，突然一个包袱甩出来，那么有力，那文字里是蕴藏着杀机的。叙述角度也是新颖，很多篇里用的是“你”，其实就是“我”，一般小说常里的“我”。比如那篇《归来》，你一开始读也是觉得有些古怪的，但是你很快就适应了，你甚至觉得这个称呼才是适宜的，让你有一种代入感却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你是如此入戏，以至于在写这篇读后感的时候，你不由自主的用了“你”的人称来叙述。写别的小说的读后感，你是断不会如此的，然而《雨》是多么别致，多么独一无二，用“你”似乎也变得合乎情理了。

    抒情的悲伤和诡秘的命运细密地萦绕在《雨》的很多篇章里，除了那篇《小说课》，这一篇是和其它的篇章不大一样的，然而却让你看得津津有味。《小说课》之一的结构极巧，副标题是写作技巧，对应本章节内容，但是整篇连贯一气又是一个完整的故事，首尾呼应，有些环型叙述的意味，让你想起了科塔萨尔的《公园续幕》，又或者是爱伦坡的《猫》，里面的小物件如老虎牙齿和木瓜树顿然又让你回到了《雨》系列作品，不禁凛然又有些会心。《小说课》之二里对于文人的讥诮揶揄让你忍俊不禁，原来作者也有风趣的一面，甚至是有些刻薄呢。

    你也被《雨》的意境之美惊到了。梦境和现实彼此勾连又模糊不清，虚实交错，亦真亦幻。比如《树顶》那篇，结尾之处那个消失了的父亲似乎又归来了。似乎，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他没有白纸黑字地这么写，就像沈从文在边城的结尾写的：“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是个留白的结局，这样的结局让人回味。而《雨》里似乎每一篇都没有一个确戳的结局，似乎每一篇都有缺失和断裂，你于是看到每一篇的最后都会恍惚。如果你是雨，如果你是云，如果你是风，如果你是风。你什么也不是，你却看到了所有的风和所有的雨，你看到了科塔萨尔和马尔克斯的痕迹。比之《南方高速》，《雨》多了好些细滑入微又令人悚然的细节，语言上也是更丰润绮丽。

    你花时间记录下你的惊奇和赞叹，你真诚地相信，时间的河流会证明这是一部经典之作。你希望更多的人的世界里能下一场这样的《雨》，大雨天上来，来自南方以南的马来西亚的天空。那里透蓝透蓝的天空下，有一个叫黄锦树的人用他的翻云覆雨手挥洒了一场又一场磅礴清凛，庄周梦蝶的时光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