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造人的传说,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在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天后安如(Aruru)造人的方式,如出一辙:
女神安如,洗净双手,
捏起一搓泥,掷向荒野。
在荒野之中,她创造了恩奇都。(《吉尔伽美什》第一章:101-3行)
而在希腊神话中,造人的神,是泰坦巨神普罗米修斯,他用水和着土,捏出了人的形状。与东方神话不同的是,雅典娜朝着泥人吹了一口气,便赋予了他灵魂,人活了过来。这一口气,成了人与神之间的纽带,让人生来具备神性的光辉。依据这个传统,古希腊哲学认为:人最好的生活,就是发挥灵魂的力量,过上神一样的生活。这犹如佛家所说:人人皆有佛性,人人皆能成佛。但如何让人身上的神性绽放?柏拉图说,靠教育。
在《理想国》第七章开篇,苏格拉底刻画了这样一个场景:一群人自小被囚禁在地洞里,手脚、脖子捆绑着,面对洞壁坐着,丝毫不能回头。他们身后,有一道沿路砌起的矮墙,过往行人举着各种木偶、石偶经过,矮墙后面高处的火堆,将偶像投影在洞壁上。囚徒们便每日对着这些行动中的影像,认此为真,以为这就是全部的世界。苏格拉底说,俗世中的我们,正如这些囚徒,为习俗、偏见所缚,无法得见真知。教育,就是打破俗见的桎梏,把人从蒙昧的地洞里拖拽出来,进入阳光下的世界,得见真理之光。因此,在柏拉图看来,教育往往是被迫的,而且是伴随着痛苦的。突破习惯需要力量;久坐的身体站起,骨骼会嘎巴作响、疼痛难耐;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会被光刺痛,暂时失去看的能力;见光之人,回到地洞,还会遭受俗见之人的迫害。尽管如此,仍阻挡不了我们对光的渴望。
在柏拉图看来,教育的本质,就是灵魂的转向,把人的心灵的目光,从紧盯世俗功利转向对神灵般的哲思生活的向往,让善(Good)的光芒照耀生活。苏格拉底说:“知识即美德。”(Knowledgeisvirtue.)因为对“善”的知识引导我们的行为和选择,而人之所以犯错,很多时候是出于无知,因为不知道什么是好的、对的,才做出错误的抉择。比如,钱本无所谓好坏,用的好了,造福自己和他人,用的不好,祸害人类,而对钱的正确使用,正是来源于对什么是好的、善的理解和把握。当下我们的国家,是否流动着很多的财富,在寻求灵魂的方向?我们的教育是否可以引导财富的灵魂转向?
柏拉图说,我们从孩提时代,就会抱定某些信念,相信什么是公正的、什么是好的。这些信念犹如我们的父母,让我们尊重和服从。但总有诱惑煽动着我们脱离父母的教导,去追求享乐,进而变得无所不为。今天,促销的手段或许渗入进了我们的每一个毛孔,把我们的目光,不断地引向物欲、消费和娱乐,好似除此之外,再无亲情、友情、精神之快乐。强大的物欲席卷着时代,我们很难停下脚步,思索和探问:我们中国人自古有之的信念是什么?在今天,我们仍然能够坚信的是什么?物质的、消费的社会,是否掏空了我们的灵魂,形成了精神上的虚无、造成了生活总在别处的假象?
眼下的教育,变成了一种强大的竞争——教育者与电子产品、消费至上、网络游戏的竞争,定要拼尽浑身的气力,进行殊死的搏斗,才有可能把学生们心灵的朝向转到人之所以为人的真、善和美上。不久前,我请学生写一篇短文,展望一下大学之后的生活。53个同学里面,有51位同学的说法,如同是从一个人口中发出的:“我想有一份好工作,有尽量高的收入,可以自由的去旅行。”这样一份结果让我痛苦、沉思了很久:我的学生怎么了?是什么造成了理想和价值的缺失?查理·泰勒(CharlesTaylor,1931-)把人的语言分做了两种:厚重的语言(thicklanguage)和贫瘠的语言(thinlanguage),前一种承载着价值,如:中国人勤谨、温和;后一种只是简单地表达好恶,如:我喜欢时装胜过旅行。我们的时代,语言正变得越来越稀薄,价值不断地流失,映衬着我们生命的轻薄。作为教育者,我们如何能够为青年学子松绑,打破物质、消费、欲求对他们的捆绑,拖他们出物欲的洞,去察看璀璨的价值发出的光芒,如:高贵的品格、人民的福祉、神一样的生活,从而赋予他们的生活以重量?
要做到这一点,或许需要我们和学生一起,做真正意义上的严肃思考:人行走在天地间,他独特的意义在哪里?人应该怎样活才不辜负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什么样的活法才是好的?怎样活,才是绽放了生命的力量?对生命意义本身的思索和探求,或许才能够激活我们沉睡的灵魂,把它从物欲转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