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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11月07日 星期三

    世界的眼睛和心脏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11月07日   03 版)

        1837年8月31日,爱默生在麻省剑桥镇对全美大学生荣誉协会发表他那《美国学者》的著名演讲,这个演讲对美国民族文化的兴起产生了重大影响,被霍尔姆斯称为“我们思想上的独立宣言”。在这个演讲中,爱默生发表了他关于学者、关于思想的重要思考:“学者被派去代表知识,正常状态下,他是所谓‘思想着的人’。在糟糕的情况下,当他成为社会的牺牲品时,他就偏向于一个单纯的思想者,或者更糟一些,变为别人的思想的鹦鹉学舌者。”

        学者一旦沦为鹦鹉学舌者,他作为“思想者”的意义就完全丧失了。不幸的是,多少学者都是这样的“鹦鹉学舌者”啊;根本没有自己的思想,也懒于思考,只是拾别人的牙慧,成为思想的行贩,四处游走,贩东贩西,筐子里没有一样他自己创造的新鲜货色。爱默生形象地指出这种“学者”的悲哀:“无论一个人的天赋有多高,只要他不创造,他就不会拥有上帝智慧的清纯泉涌——或许已经有了煤块与烟雾,但却点不着火焰。”

        有天赋的人的创造性来自哪里?学者的思想创造何由产生?好多人大约会想到书籍,想到读书。诚然,书籍中包藏了一代代学者的创造——这当然指的是那些好书——但是,对书却不能失去应有的警惕。在好多情况下,“我们拥有的只是书呆子,而不是‘思想着的人’”。各种藏书家、校勘家和狂热的注释学者,他们爱书如命,他们是“思想着的人”吗?不,其中的好多人并不是思想者,他们拥有的不是思想创造的资本,只是书橱。“书籍使用得当时,它是最好的东西。将它滥用的时候,则变成最坏的东西”。这里需要一种正确的读书方法,“即严格地让书服从于读者”。为我所用,书才成为活的资源,流动不息,像血液注于我们的脉管,产生新的造血功能,创造出新的能量能源,思想便由此产生,学者成为了真正的思想者,不再只是两条腿的书橱。

        在爱默生看来,书籍之外,尚有能够启发创造的巨大能源,那不是别的,就是自然。“面对自然,他胸中便会涌起一股狂喜,尽管他有自己的悲哀”。“难能猜想,海边的岩石教给渔夫多少坚忍不拔的精神呢?谁又能说出,那蔚蓝色的天空向人传授了多少心境平和的诀窍呢?——瞧那碧清的天穹,大风不停地吹赶成群的乌云,却没能在它身上留下任何的折绉或痕迹。甚至从那些野兽的古怪行为中,我们又学到了多少有关勤奋、节俭和友爱的知识?”

        爱默生好像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了,他对自然倾注了这样的热情,给予了如此诗意的赞颂。且不必辨析“主义”如何,反正爱默生对自然的称颂把我们的思想荡开,让我们想到极其遥远的年代了。在印刷术没有发明,书籍不能够大规模印刷传播的年代,甚至在文字还没有产生的时代,人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不就是来自于自然的晨兴夕落、野兽的竞逐繁衍、大海的潮汐往来吗?古代思想家,苏格拉底,释迦牟尼,孔子,几乎同时诞生于纪元之前的思想巨人,他们的思想来自哪里?他们有何师承?读的是什么书?“有两样东西总使我的心里充满了新的、有增无减的惊叹——头顶的星空和我内心的道德法则。”比他们晚了两千多年的康德,也是这样地对自然满怀着敬畏和赞叹,而内心的道德法则,不也是与头上的星空遥遥相应吗?闪烁的星斗,也正是思想的闪光,内心道德法则的辉燿。

        不要说离开了书籍,回归自然,倾心于自然,会让思想变得简单和粗糙,其实恰好相反,“伟大的天才都具有返朴归真的能力”。一个伟大的天才,把自己融入自然,能够与头上的星空对话,他的沉思冥想能够符合自然规律,他就不必读书了。“天才把花里胡哨、荒诞炫耀的东西留给了新手,它自己却直接指向单纯与真实;它显得亲切、真诚,是我在很多形体中已经见到的古老永恒的事实——我活着就是要了解它;它就是我了如指掌的那种简单明白的你和我(着重号为原文所有——引者注)——已经到了家喻户晓的程度。”天才是最质朴最亲切最真诚的,像思想、真理本身同样品质。千万不要以为天才就是高深,就是玄奥,就是深不可测,绝不是的。天才就像你我的一个邻居,一个朋友,出现在街头巷尾,亲切地交谈于路边田头。

        柏拉图的思想包含在他唯一的一本书里:《对话录》。“在浩如烟海的著作中,只有柏拉图够得上奥马尔给予《古兰经》的奇崛赞语:‘把图书馆统统烧掉;因为它们的价值就在这一本书里。’”这样的赞语,会让人大为惊异吧。一本《对话录》果真抵得上一座图书馆吗?大约,对一个人,对一种思想,对一本书崇拜到顶礼膜拜的程度,便会产生这样极端化赞扬吧。对这种赞扬产生惊异,是因为根本就没有读懂柏拉图的书。爱默生断言:“世界上在任何一个时代读懂柏拉图的人都不会超过十余人。”按照爱默生的说法,柏拉图的名言包含了世界各国文化;它们是各个学派的基石,是各种文学的源泉。它是逻辑、算术、审美、对称、诗歌、语言、修辞、文体论、道德或者实用知识方面的一种戒律。世界上还没有谁一个人思考的范围这么广大。现在的思想家们仍然大书特书、争论不休的一些事物和问题,都来自柏拉图。

        我们的幸福和悲哀都在这里。我们拥有无所不包取之不尽的思想源泉,可以免除寻觅探索的辛劳,俯首而来;可是我们的思考言说连篇累牍的著作,却仍然未能越出先哲的思辨范围,只是在先人的思想大圈子里划小圈圈,我们的思想即便有一点光彩,也笼罩在先贤巨大的思想光辉里,我们不能不相形见绌,甚而化为空无,我们思想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可以自我安慰的,也许在此吧:“述而不作”;孔子不就是这样自称吗?哪怕他是自谦。爱默生又何尝不是“述而不作”呢?面对自然,面对宇宙的终极真理,我们都是在“述而不作”吧。爱默生的朋友把萨默塞特宫的博学之士比作一个小孩,问孔子,天上有多少星星?孔子答道,他不知道,也不在乎。不知道爱默生的朋友关于孔子的这个故事来自哪里。我们,大约都是那个小孩吧。还是爱默生的那个朋友说得好:“云雀是去年孵出来的,风却是千千万万年前孵出来的。”宇宙茫茫,真理无涯,我们这只小小的云雀,又怎么能够飞到真理的边际呢?

        对人类的先贤圣哲,我们应该深怀感激,有了他们荜路褴褛的文明开创,才有了我们对茹毛饮血的告别。即便够不上圣贤,只是一般学者,只要他不是鹦鹉学舌者,而是思想的人,他也有理由获得我们的尊崇,因为“他是这世界的眼睛。他是这世界的心脏。他要保存和传播英勇的情操,高尚的传记,优美的诗章与历史的结论,以此抵抗那种不断向着野蛮倒退的粗俗的繁荣。”

        正因如此,爱默生也理应获得这份尊崇。在美国建国百年之后,他用他智慧优雅的演讲,高迈纯洁的思想,抵抗那种“不断向着野蛮倒退的粗俗的繁荣”。又过了将近二百年,那种“不断向着野蛮倒退的粗俗的繁荣”遍及全球的时候,爱默生的声音似乎被淹没不闻了。那不是爱默生的默哀,而是我们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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