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云草堂主人许宏泉先生过访,谈起近日文事。许君言及整个夏季都在校订早年所作《戴本孝评传》和《戴本孝年谱》,现已基本完工,准备印出来。因是早年所作,疏漏甚多,故颇费了些精力。言其多处访寻戴氏相关文献,曾托朋友在上海的几家图书馆拍摄资料,一页就费资两千元,奈何。又谈及刚到某古籍出版社,询商两书之出版事宜,得知此类极专业的学术书,多需要出版基金赞助。许君说他无须职称和评奖之需,于是决定先各自印出五百册,以分赠师友与同好。这样的自印本,许君之前就操持过多次。当下很多公开出版的人文著述,常有不尽人意处,反而一些民间的印书本,可以完全按作者的设想来实现,佳品亦是不少。恰好这几日将许君之前自印的一册《听雪集》带在身边,颇得佳趣。以后研究当代文化,作家和学者的自印本,不可不留意。
以这册自印的《听雪集》为例。小三十二开本,精装。由其主持的边缘·艺术工作室出品,印制三百六十五册。此书封面由张充和小楷书法题签,十分精雅,堪为一幅书法佳作。而张先生的题签也好,除了“听雪集”三字以外,“许宏泉著”和“充和题”也都是由张先生题写,并钤一小小的“張”印。后来《听雪集》被纳入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开卷书坊”正式出版,虽然这册正式出版的《听雪集》印制也好,但总觉不如自印本文雅,后来许君告知,封面的墨绿色底图采自古画,难怪有古朴之气。
我与许君以这册《听雪集》结缘。后来再访他的画室,又赠我一册画集《分绿》,也是一册自印本。其中收录的,都是他关于绿竹的画作。画集封面,也用张充和先生的题签,雅致而不失厚朴。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将许君的这册《分绿》和之前的《听雪集》摆放在书架上。后来许君复刊他早年所操持的刊物《边缘艺术》,特邀石家庄的韩羽先生、长沙的周实先生和北京的老村先生等几位开设专栏,他说你也可以写一个。许君自己也写一个“故纸翰墨”的专栏,谈他收藏的一些文人墨迹。于是我决定另辟蹊径,写一个名为“书房画室”的专栏,记一些心仪的老先生,由此兴起,先后写了杨绛、周有光、韩羽、邵燕祥、李文俊、李世南诸位。专栏写了一年,他说继续写下去。可以“边缘艺术”的名义印一册书,但却自感难以为继。心仪的老先生或者故去,或者难以见到。没有缘分,写来便无趣,也便结束了这个专栏,而自印小册子的事情,也便无法奢想了。
《边缘艺术》杂志也算是一个自印本,我写专栏的那一年,出了一年,后又停刊了。《边缘艺术》杂志主要面向画坛,介绍当代画家之画作,但眼光非常独到,常有别出心裁之举。然而,我更关心的是文章之事,最喜欢杂志上的文章专栏,还有许君整理的“边缘档案”,也煞是好看。“边缘档案”收录所听所闻的一些当代掌故,看似嬉笑怒骂,实则立场鲜明,颇有识见。后来这些掌故文字,被他收录在一册《壹壹集》中出版,封面题签仍是张充和先生。掌故文字,乃是许君所好的。掌故,或可作不入正史之素材。民间亦称段子,文人则言之掌故。在言论特别的环境下,掌故文字之流传,更具生命力。我读《听雪集》,便也看重他写及的近代以来文人掌故,其中有听来的,有看来的,而更多的,则是他亲闻亲历的,故而颇为我所看重。也正因此,有些掌故适合民间流传,自印本则保存了全目。
当初我写“书房画室”专栏时,也有心记一些文人掌故,但现在看来,还是难脱做文章的拘束,不够放松。写掌故文字,要有闲笔,随意的一个细节点染,便是一个难得的素材,也是一种特别的视角。如许君访问嘉兴民间文人吴藕汀,老先生躺卧在病榻之上,身边还堆放着《袁氏当国》《白宫黑玫瑰赖斯》《斯大林私人秘书回忆录》等书。老人对于陪同来访的嘉兴秀州书局范笑我说道:我死后,你们有了好书,帮我留着,放在我的书架上。这个细节将一个民间读书人的形象勾勒清晰。另有一篇访问张中行先生的文章,其中写他陪同出版社一位女孩儿去找张先生约稿,小姑娘嘴甜,张先生也高兴,合同当场就签了。因为许君是江南人,张先生感慨自己早几年有过江南之行,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到江南了。许君不解,便说现在很方便的,一飞就过去了。张先生笑着说:“哦,飞机可不敢坐,掉下来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负翁真是一个妙人儿,经许君这么不经意一点染,便是更为可爱了。某次有位搞收藏的朋友来我这里,我示他一册吴藕汀画集《药窗词画》欣赏。我评价吴先生,其实就是画界的张中行,这位朋友很是认同。许君推崇和喜好张中行、吴藕汀这样的文人,虽然他们都是一介布衣,但却蕴藏着极深的文化真味。许君这次过访之时,我谈起这些文人,以为真正的闲云野鹤之士,其实多是真爱也真懂文化的。有生命力的东西,多是野生的。由此,又想到此书中一篇极短的文字,名为《素材》,写他早年和县志办的麻叔去访问一位村中老人。此老为前清举人,继又入过“黄埔”,后颇经坎坷。老人名为“肖冷梅”,人极清瘦,他们到时,正在槐树下喂猪。其时江风阵阵,日头正毒。麻叔高声道:六月江天访冷梅(呵)!老人转身,亦大声道:来客不俗!许君感叹,此民间人物,却颇有魏晋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