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永生与我同龄,虽然与他相识已二十余年,但依旧如初识,因为他人有趣,始终像一只不老的灵狐,从不固化,稀有衰相,总是年轻而机敏。正如古希腊人所说:“刺猬只会一件看家本领,而狐狸则多才多艺。”陈永生便是多才多艺,可以书,可以画,可以诗,还可以埙(唱与演奏),而且每样都有品相,颇不俗。
在诸多才艺中,他特别看重自己的诗,每有所得,都收入奁中,视如玉珠。赏玩与摩挲,像拿着别人的宝物,不肯撒手。日前,他拿来一巨册诗,命我批评,且底气十足,不容拒绝。
赏味他的诗,我心中大动,感到他天生就是一个诗人。《论语·阳货》中讲:“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种种“可以”,都在他的诗里有淋漓尽致的体现。在他眼里,生活的一切都可以入诗,而且诗不是外物,就是生活方式,过活的证明。他一路走来,都伴生着诗,他是个行吟诗人。这一点,他与爱尔兰的彭斯,俄罗斯的柯尔卓夫相仿佛。但他诗歌写作的率真与随性,更像古波斯的托钵僧诗人萨迪。因为他行云流水似地写,情到笔到,就算完成,不太愿意返回身去打磨,好像他不是为了发表,只是写给自己,以留住记忆,抵抗遗忘。至于其中蕴含着何等的深意,他交给读者。换言之,他以生活为本,诗句服从日子,形而上的意义,靠吟诵对象本身自然呈现。
综观他的诗作,有三大类别:童年记忆、生活感悟和职业抒怀。
他写童年记忆,有“过滤”的用心。因为他不纠缠于悲苦和疼痛,只表达明媚与欢欣。譬如他在《一次梦境回忆》中写:“仿佛/走过千年古道/岁月让人做梦/是奔腾的快乐/树荫下攒聚着无知的渴求”他似乎是在告诉人们,童年之所以快乐,就是因为少儿不知功利,一切“渴求”都原始而朦胧,近乎“无知”。譬如《回老家有感》,他写:“记忆/都是春暖花开的日子/苦是甜甜的歌声/儿时的故事竟是野花的香甜/都会飘洒”。他只快乐于野花的“香甜”和“飘洒”,不关注于野花的凋零和无用,他感动在自我的陶然忘机之中。因此,我们不要指责他的诗写得过于温暖和清澈,这正是他驻颜有术的秘笈——沧桑的心境,靠纯情的诗韵滋润,不让心灵结痂,永远露出鲜肉,便有了精神的饱满和爱生活的能力。小诗,也就大了。它正暗合了英国的兰姆和中国的梁遇春关于“成人的天真”的论述:儿童的天真是本能,而成年人的天真是自觉的追求、人生的智慧。
至于他生活感悟类的诗,是他创作的大部,量与质,都有突出的呈现。他不刻意设定诗题,而是捕捉,记述他瞬间的生活感受。他所依托的,就是寻常事物和日常生活。他践行的,是程颢所说的诗学理念:“万物之生意最可观。”为什么可观,正是在这种“寻常”和“日常”之中,蕴含着最具有生意、生气、生机、生趣和生命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恰有不寻常的意义,因为它与人、人性息息相关、休戚与共。也就是说,它们有静观的价值,等待着作者的偶遇,一旦遇到,怦然成诗,就有了出人意料的意象和奇崛的诗句。他坐收所遇,且洋洋自得。
通览陈永生的这类诗,处处有惊喜,处处有金句,有点让人目不暇接。最让我惊叹的是他的一首叫《一扇门》的短诗:“就一扇门/靠我们的手掌/把它打开/就一扇门/靠我们的手掌/能不能把它关上”。这一如天问,叩问人与门的关系。人的一生,不过是在这一“开”一“关”之间,遥途也归于咫尺,繁复也归于朴质——关键的是,推开,未必能再关上,关上,未必还能够推开。在进行着门里门外的思忖之时,人就老了。
从陈永生的生活小诗之中,更验证了我素日的一个观念:系统的哲学,往往是得益于“碎语”的凝聚;人间的大论,往往是成就于瞬间的灵光闪现。所以,即便是陈永生的诗写得很小、很平易,我也决不鄙夷,而是倍加珍重,因为鲍鱼代替不了麦子——有麦子的日子不担心饿,也正如他在《麦浪的日子》一诗中所说:“走过麦浪的日子/喜悦在我眉梢/多愁善感的岁月/都随飘忽的哨声/整齐走过。”
陈永生最富激情的篇什,是他的职业抒怀。
他的现实身份,是一个供电局的中层干部。晋升前,他长期工作在一个基层变电站,当变电工。这份职业,注定着他要远离城市、远离人群,与寂寞孤独为伍。但是,他不以己悲,不以落寞为苦,而是安之若素,极尽职守。他哪里来的这份定力?不仅是缘于他来自本分之家,有“万家灯火都与我有关”的人生情怀,更重要的是,就是因为他喜欢写诗,有属于自己的心灵支撑。凤凰亭变电站是他的精神家园、诗歌地标,他把“电网”品格化,直比好男儿的筋络和血脉,让热的涌流冲涤小我之私、俗世之媚,在无我中有我,在被遗忘中立身。
掩卷沉思,感到,诗是最能够与人生结伴而生的文学样式,只要你眼里有阳光,只要你心中有自信,只要你腹内有情怀,且不想不疼不痒地活,不想浑浑噩噩地活,更不想患得患失地苟活,凡常中的琐琐碎碎,生命中的枝枝叶叶,都可以化为诗句。而且,这些诗句,与高低、俗雅无关。一如陈永生自己所说:“我就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