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根棣是父亲靳以的学生,广东人,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考入复旦大学。他虽然就读社会学系,但因为喜爱文学,又仰慕父亲,所以一入校就选了父亲的好几门课。我读过他写的回忆,当年的应考、看榜以及入学,写得风风火火,十分刺激。他写自己从南京来上海赶考,连火车票都因无钱购买而逃票,真正如同电影一般惊险。入校后他喜爱写诗,参加“向太阳”诗社,后改名“火把”诗社,父亲就是他们的指导老师。
在我幼时的记忆中,没有陈大哥的印象。但是他清清楚楚说出我家庐山村的宿舍房,说出我穿着小裙子活泼可爱的模样。他还反复告诉我,临解放时,父亲把家门钥匙拿给程极明的事。程极明也是父亲的学生,与陈大哥为同室好友。程当时是复旦学生自治会主席,地下党员。父亲为了学生安全,特意提供自己的家给学生自治会开会活动,给程极明过夜,这令陈大哥铭心难忘。
我与陈大哥的联系并不像与父亲的其他一些学生那么早。记得已经是本世纪了,一天下午,电话铃响,是一个来自广州的电话,线的那一头就是陈大哥。记得,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靳以先生是我的恩师,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激动的声音至今响在耳畔。他又说,他只能在医院里写回忆“靳以先生”的文章,因为他一写到父亲,就“盈含忆泪,心动笔摇”,以致他的高血压症及心脏病都会发作……。
那是陈大哥给我的第一个电话,足足通了一个半小时。在最初一瞬听到他的声音,我即刻摒除了陌生感,而认他作一位至情至理大哥。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缘分,但是,我的感觉真的没错。此后十几年的交往,他确如我的亲大哥,对我关心爱护,对母亲尊敬有加。
一
古时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这句话,在陈大哥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以他的话说,在他中学时代,就喜欢上了父亲的作品,就仰慕父亲。所以,他投考复旦,很大因素是奔父亲而去。虽然他考取的是社会学系,但是他一入校,就急不可待去选读父亲的课,而且积极参加许多课外文学活动。当年父亲给他批改的作文,他居然珍藏至今。当他把这些作文的复印件呈现我的眼前,我不禁惊呆了。我看见一个奋发有为青年先天下而忧之心,看见我的至亲至爱父亲的批语手迹。虽然时隔六十多年,岁月已将纸张变脆变黄,但是字里行间,仍旧透出一阵阵那个年代师生情谊平等明亮的气息。
还有那封信。
那是父亲写于1951年12月28日,发往福建永定的一封信。当时陈大哥正在那儿的地方上工作。可以想见,他收到父亲的这封信,是何等欣喜若狂。六十年后的今天,他还会对我背诵信中的句子:“……解放后常常念到你,……我知道你在永定,工作得很好,极慰。……我们都应该好好工作,永不掉队。”父亲的这封信,被他完好保存。由此我知道,父亲的话语,是他离开复旦的长长经历中,是他遇到困难坎坷时,珍藏内心的精神食粮。
2007年中秋节,年届八十又一的陈大哥,千里迢迢从广州赶来,执意把我们接到杭州过节。他把我们招待得妥妥贴贴,让朋友开车整整陪了我们三天。尤其是,抵杭的第二天,我们就在陈大哥的带领下前往南山公墓凭吊方令孺。南山公墓依山而建,车子开上一段斜坡就必须下来行走,母亲跟随大家沿着石阶向上走去,走了很长一段,来到方令孺的墓前。只见陈大哥面对方令孺的墓,双膝跪下,倒地磕头。我们在一边献上鲜花,并鞠躬行礼。离开前,陈大哥双臂张开,抱着墓碑,仿佛儿子依偎在母亲的怀抱。此情此景,令我十分感动。那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话回旋我的心间。是啊,方令孺亦是陈大哥的老师。她是复旦大学教授,是父亲的好友,更是我从小唤惯的好大大(大大,是外婆的意思)。她不仅教授陈大哥文学知识,还十分细致关心他的生活。解放前夕,陈大哥因为参加筹款出版地下文艺刊物的秘密会议,没能及时返回市内躲避,被反动分子抓走,方令孺听见消息,立即赶到市内关押处去看望,这样的师生情是陈大哥终生难忘的。
二
2008年的日历刚翻过一个月,就收到父亲的另一位复旦新闻系学生耑青寄来的一本厚厚大书,书名是《南下的1·1》,意即“南下服务团第一大队第一中队”。整个封面环绕封底是一张学生的团体照,密密麻麻的年轻脸庞闪发着青春的光辉。那天,陈大哥在封面上仔细辨认,忽然指着一个瘦瘦男孩,对我说:“这不就是我吗!……”
我已经听过许多1949年学生参军南下的故事,其中不乏父亲的不少好学生,也包括寄书给我的耑青。陈大哥1947年千辛万苦考进复旦,当时的兴奋欢快对他来说一辈子难忘。为了维持学业,他白天读书,夜晚跑到乍浦路桥去帮人推车,赚取微薄的钱,用以吃饭和购书。他自喻自己是张乐平笔下的“三毛”,但他活得充实快乐,拥有一颗学习进取的心。在同室好友程极明的带动下,他积极参加学校各项进步活动,经常是不怕危险,遇事冲在最前面。复旦,正因为有这样一批热爱学校的正义学子,才避免了解放前夕遭受更大的损失。
1949年5月27日,上海迎来了解放。6月中旬,在新中国的感召下,陈大哥义无反顾报名参加“上海知识青年随军南下服务团”。7月中旬,他告别大上海,告别心仪的复旦,为革命理想,踏上南下的征途。
这本厚厚的大书,记述了南下服务团第一大队第一中队的莘莘学子,在离开上海后经历的战火、危险,以及他们来到福建等地的人生经历。他们从此以闽地为家,把自己的热血青春,乃至一生年华,洒尽在这片南方的土地上。
回看自己近乎一生的过往,陈大哥以“荆棘丛中跋涉出来的路”为结语。我想起六十多年前父亲在陈大哥作文本上的那条批语:“我尊敬你的生活经验”,今天,我也想重复父亲当年的话语:陈大哥,我尊敬你的生活经验,你实在是我人生的榜样。
三
陈大哥早已离开文学的领域,但仍没有离开艺术文化天地。他通过收藏国画,古玉,古陶,古瓷,积累了丰富的文化艺术心得,提高了古文化的素养,具备一定的文物鉴赏能力。他把自己的知识体会写了一系列以“艺海”为题的著作,新世纪后,几乎每年出版一本。
想起来还有一桩趣事。与我联系上后,他因年事已高故封刀不再刻章,但又执意为我破例,刻了一方我的小名。他亲自跑到邮局去寄,还配了精美的盒子。他又是写又是包,小小的包裹被纸塞得鼓鼓囊囊,最后把包裹寄出。寄到后我打开一看,盒子竟然是空的。我打电话告诉他,他还恍然不知,结果一摸衣袋,印章竟然还在他的口袋里,我们在电话里相对大笑。我知道他的郑重其事,也就是过于郑重其事反而变糊涂了。当然这方印章最后还是寄到了。石头的印章,是冰冷的,但他的心是火热的。我珍藏着这方刻着我小名“南南”的印章,也珍藏着他这份火热的心。
陈大哥有一颗火热的心,那是一颗年轻的始终不老的心。无论头发变白,无论容颜变老,但他的心永远年轻。
年轻的心会飞扬,我已经不断感受到他飞扬的心。
这就是我的大哥陈根棣,永远年轻焕发的陈根棣,一如六十多年前那个瘦瘦的男孩,还在义无反顾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