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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8年06月20日 星期三

    乡村的酒

    陈世旭 《 中华读书报 》( 2018年06月20日   03 版)

        作为世界三大酒王国之一,中国的甲骨文和金文都有“酒”字。先秦古籍完全与酒无涉的甚少。从《春秋》起,历朝历代正史记载了无数大事,也记载了无数酒故事。秦汉辑录帝王公卿谱系的《世本》说“仪狄始作酒醪,变五味;少康作秫酒”;西汉刘向编订的《战国策》言之凿凿:“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遂疏仪狄而绝旨酒”。也有说神农造酒、甚至干脆就是“天有酒星,酒之作也”的。酒的历史实在过于古老。酒和人类似乎与生俱来。人类的祖先巢栖穴居就不仅嗜酒,且会“造酒”。“粤西平乐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清稗类钞·粤西偶记》)。“黄山多猿猱,春夏采杂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紫桃轩杂缀·蓬栊夜话》)。

        人类喜欢酒自然有道理。酒的好处太多了。

        人因为酒,可以燃烧,可以冷酷;可以缠绵,可以毒辣;可以柔若丝绸,可以锐若利刀;可以放歌,可以恸哭;可以多情,可以杀戮;可以旷达放荡,可以舍生取义;可以翱翔于长空,可以沉沦于深渊。可以弃利禄、忘荣辱,合天人,齐生死。所谓“壶里乾坤大,酒中日月长”。有了酒,便可以褪下一切伪装,使身心毕露,“乘物而游”(庄子),获得一个绝对自由的时空。魏晋第一醉鬼刘伶的《酒德颂》写道:“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有扃牖,八荒为庭衢……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兀然而醉,豁然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山岳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如江汉之载浮萍。”以至于“以宇宙为狭”。

        酒尤其有惠于艺术。一部艺文史,就是一部酒神舞蹈的历史。酒神在艺术殿堂的出没,使艺术之神心旌动摇,如痴如狂。醉酒使艺术家解脱束缚获得最佳创造力。对于浪漫的文艺家,酒的诱惑无可拒绝。尤其诗、书、画,几乎所有登峰造极之作的产生都与酒有缘,酒醉而成传世之作的例子在中国文艺史中俯首可拾。

        中国如此,西人亦然。以葡萄种植业和酿酒业之神狄奥尼苏斯为象征的酒神精神,“喻示着情绪的发泄,是抛弃传统束缚回归原始状态的生存体验,人类在消失个体与世界合一的绝望痛苦的哀号中获得生的极大快意”(尼采)。

        名人如此,无名之辈亦然。我下乡插队的第二年初春,因为想多赚工分,挖渠时扭伤了背脊。当时全身僵直,仰面倒下。农场医院束手无策,第二天一早我被放进一只小木船,中午进了一家医治跌打损伤远近闻名的乡村医院。我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每天推拿之外,要服药酒。医师交代的服用量很小,每次几乎就是舌尖蘸一点。那是用当地农家土酿谷酒浸泡的药酒,造酒的工具和方法很原始:木甑、柴灶、纯谷,糟香数里外可闻,滴酒入喉如火而回甘如饴。一个月后,一市斤装的一瓶酒我毫不费事就一饮而尽。背脊伤痛痊愈之日,是我成为酒鬼之时。有一年冬天给人做屋帮工,那家知我好酒,任我尽兴,半夜大呼小叫而去。次日天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堤坝外的一个水塘里,身子淹在结了冰凌的水里。此后醉酒成为我生活中的常事。最大的遗憾是止步于酒鬼而不能成为李白那样的酒仙。

        喝了多年的酒,我对酒的所谓档次始终没有感觉。从来没有因为某种酒价格贵得如何吓人,包装如何豪华,广告如何魅惑而觉得它多么有滋味。在我的经验中,酒好不好,起决定作用的是它固有的品质。每与酒友小聚,首选的必定是当地民间土酿的谷酒。只要绝对没掺假,不管有名没名,于我都是玉液琼浆。从根本上说,酒首先作用的就是感官,而作用于心理的摆谱,对于类似我这样的粗俗但纯粹的草根酒徒,都基本不会在意。遇到愁事了,借酒浇愁;遇到喜事了,借酒助兴;什么事也没有,借酒消闲。如此而已。至于那酒是不是世界的国际的、是不是宫廷的国宴的、是不是千年老窖的万年古墓的、是不是喝了可以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的,都不重要。

        而今,中国的各类名酒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但早年在那个乡村医院喝的农家土法造的纯谷酒和第一次喝它时的那种神圣仪式般的紧张畏惧却始终清晰如初,始终那么让我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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