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开卷不久,雨果就借主教的口开宗明义,透露了他这部书的主题:“成为圣贤,那是极其特殊的;做个正义者,倒是为人的准则。你们尽可徘徊、怯懦,尽可犯错误,但是要做正义者。”主教是在布道,也可以说是在“说教”。但是雨果却不止于说教,他让他的主人公冉·阿让践行着教义,完成着他的主题。
为一部巨著的人物贴标签,是十分危险的做法,那很容易简单化地评价复杂的人物性格,也会肤浅地理解了一部巨著的主题。不过,说冉·阿让是个正义者,修行者,由修行者而成为圣贤,却大致不会有错。雨果自己对这部书,对这个人物的概括,也是沿着这个方向进行的:
此刻读者展阅的这部书,无论存在怎样的间歇、例外或欠缺,但是从头至尾,从整体到细节,全是讲述人从恶走向善,从非正义走向正义,从假走向真,从黑夜走向光明,从欲望走向良心,从腐朽走向生命,从兽性走向责任,从地狱走向天堂,从虚无走向上帝,起点是物质,终点是灵魂,始为九头蛇,终成为天使。
雨果是伟大的诗人,他用诗化的语言,把他这部长篇巨著的主题抒写得酣畅淋漓。他写的是一场灵魂的革命,完成了这一场革命,人,世界,才会彻底改变,魔鬼成为天使,地狱变为天堂。
大海一样壮阔的雨果,大海一样汹涌澎湃的雨果,他是一直在呼唤革命的,尽管他很清楚革命的过程中会有野蛮和暴行。这些在人类进步过程中似乎是不可避免的行为,到底该怎样概括其本质呢?雨果的心头也不能不交织着重重矛盾。他呼唤革命,因为革命终究使得人类进步了;可是,他显然不愿意看到革命的野蛮暴行践踏着人类已有的文明。人类在革命中付出的代价未免过于沉重。可怕的是在革命、暴动中掺杂了那么多复杂的因素,人性的全部正义和非正义、善良和丑恶、公义和私心,等等等等,全都成为革命的、暴动的因素,搅成一团,裹挟而来,席卷而去。雨果忍不住要透过“问题”的表象,追问其实质:“暴动包含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又什么都有。”
“进步是人民持久的生命”,为了进步,挟带着野蛮暴行的革命往往是不可避免的,雨果呼唤革命,原因只在于此。在雨果心目中,会不会有理想的革命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在“巴黎的古怪”中,雨果写到巴黎的起义爆发时,战火纷飞的街道上发生的古怪情景。1831年那次,有一处射击停止了一会儿,好让婚礼的队列过去。1839年5月12日那次起义,一个有残疾的小老头在圣马尔丹街上推一辆小车,车上装着盛满饮料的玻璃瓶,用一块三色破旗盖着,从街垒走到军队,又从军队走到街垒,不偏不倚,时而向政府,时而向反政府供应一杯杯椰子汁。这好像是温文尔雅的起义了。有点像中国春秋战国时期的宋襄公,要等待敌军排好阵势才攻打。不过,中国的宋襄公,只是被当作迂腐的蠢猪评价的。
伟大的雨果,他要呈现人性的全部复杂,他要再现人类世界的无比壮阔,他就不吝笔墨,尽情挥洒,诗一样书写起义、暴动和大革命中的巴黎人。他对革命的巴黎人给予了激情洋溢的礼赞:“如果给一支长予,巴黎人就会有8月10日的举动;如果给一支枪,巴黎人就会打一个奥斯特利茨那样的胜仗……祖国有危难吗?他们就应征入伍。要争取自由吗?他们就拆路石堆起街垒。”雨果赞颂的是巴黎人不向任何权贵任何力量低头的气概。1792年8月10日,巴黎人攻入王宫,逮捕了国王,不是宫廷政变引起了王朝更替,而是人民亲手把前朝皇帝推下宝座,打入监牢。巴黎人,连同巴黎,是以其革命的史迹载入人类文明史,彪炳千秋的。“巴黎是宇宙的同义词。巴黎是雅典、罗马、锡巴里斯、耶路撒冷、庞丹。这里有所有文明的缩影,也有所有野蛮的缩影。”
有一点应当是肯定的,革命纵然有野蛮、暴行相伴,要有人类的牺牲为代价,它最初的和最终的目的,总是争取人类的自由解放。虽然一场革命过后,革命的成果有时候会被野心家、阴谋家篡夺;有时候革命的发起者在革命胜利以后也会变质,违背他革命的初衷;可是,没有革命,没有一场场革命,人类世界就永远只能在黑暗中滞留。正是在呼唤革命、反对专制的大前提下,雨果才在《滑铁卢》一卷的终卷时,抒发他的激情评价:
冒着热气的鲜血、人满为患的公墓、母亲的眼泪,这些全是感泣鬼神的控诉。大地苦难到了不胜负荷的时候,冥冥中就会发出神秘的怨艾,上达天庭。
这里,值得充分注意的是那“冒着热气的鲜血、人满为患的公墓、母亲的眼泪”,那是对于生命的悲悯。伟大的作家诗人,他会波澜壮阔到茫无涯际,可是,他总会有一个核心可以把捉,那不是别的,就是对于生命的悲悯,悲悯天下,悲悯苍生,离开了这个核心,一切都谈不上了。我们的万语千言,不都是为了这一个核心吗?呼唤革命,辨析暴动,叙写战争的凄美与丑恶,书写起义时巴黎的古怪,雨果这部巨著的一切,都是从悲悯生命这个核心出发的。
悲悯生命,怜惜生命,伟大的作家、诗人以此为创作之核,他的作品便拥有了千秋万代流传下去的理由,生命不绝,作品便不朽。生命,是美丽可爱的啊!世界是悲惨的,生命是壮丽的。在这部巨著的《四堵墙中的战争》一卷中,雨果写到了珂赛特的睡醒,写到了少女与她的闺房,雨果不掩他对少女、对美丽的生命的热爱,深情写道:
人的目光面对晨起的一位少女,应比面对初跃的一颗星辰还要虔敬。
万一触及了,也要转而倍加尊重。桃子上的绒毛、李子上的白霜、雪花的荧光晶体、蝴蝶的粉翅,比起这种甚至还不自知的贞洁来,就全是俗物了。少女仅仅是梦的幽光,还未成为雕像。她的闺房隐蔽在理想的暗影中。目光贸然窥探,就是唐突这种朦胧幽微。如若仔细观赏,那就是亵渎了。
闺房中的少女,正是那美丽的生命之花初绽,需要我们小心翼翼地呵护,远远地,轻轻地……容不得丝毫野蛮和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