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才上班,邮箱里就蹦出了一条讣闻。秘书芭芭拉的母亲去世了。学院多年来强调“大家庭”的观念,婚丧嫁娶,无不昭告天下。
几天后,同事们相约,驱车百里,参加了在一所小镇教堂中举行的葬礼。
灵堂里聚集了大约一百多人。大家拿了典礼小册子后,便都悄悄就座了。低头翻看手中薄薄的两页纸,目光凝聚在了老人的肖像上。肖像的下面,是一首英文小诗。据芭芭拉说,母亲在两年前就亲自提笔,写下了这首小诗,并指明一定要用在自己的葬礼上。
霞光中鸟雀在林间穿行,迎接又一个黎明的诞生。上帝的花园五彩缤纷,引导我踏上归家的路程。欢乐地唱起赞美的歌,庆幸在大爱里又获重生。天堂里翘首将我企盼的,是先我而去的至爱亲朋。
读罢这几行诗句,我禁不住感佩这位老人面对死亡的超然与冷静。
此时,芭芭拉的亲朋好友们依次走到台前,或朗读《圣经》,或在钢琴上弹唱圣诗,一切都严格地遵循着老人生前指定的人选、顺序、歌曲、篇章。
压轴戏留给了芭芭拉。她那张白皙圆润的脸上,浮着她一贯和蔼的笑容。回忆起母女深情时,她的喉头几次被悲伤哽住,难以为继。每当我悄悄捏紧了手心,为她担忧之时,她却总会及时地仰起头,望着天花板,深深地吸上一口气,接着讲起生活中的某桩趣事……
星期六晚上,我上床入睡时,叮嘱自己,第二天早上要去医院,为母亲庆祝生日。
然而,夜半深更时,我却被电话铃声惊醒了。匆匆冲出门时,我瞥了一眼床头的时钟。26号凌晨2点。我心头跳了一下。
圣诞节前夕,母亲曾告诉我,她收到了一封信,信里说,她会在未来的六个星期内死去,而且,2,还有26,这两个数字,反复不停地在信纸上频频闪动。
当时我就对母亲说:那不过是您的梦境罢了。无论是您,还是我,都从未收到过那样一封信。
然而,她的话毕竟影响了我。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都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尤其是当26号那个神秘的日子逐渐接近的那些天里,我仿佛听到了死神的脚步声正咚咚咚地,一步步逼近门外。
母亲的直觉一贯很准。对这个不可避免的时刻的到来,母亲似乎早有预感。前段时间,她身体各个部位明明都完好无损呢,她却忽然感到,一切都不对劲了。
她顽强地挣扎着,拒绝向衰退的肢体投降,一如既往地坚持亲自动手,打理一切,包括清洗自己的衣物。我明白,母亲最怕的,就是给我增加负担。
逐渐地,母亲看不清眼前这个世界了,听不到周遭的声响了,不再能自如地四处走动了。但她决心不让自己躺在床上,或是坐在轮椅中,无奈地打量着日月天光。
从小到大,我和妹妹都十分清楚,任何时候,只要我们需要,母亲都会出现在身旁。
孩提时代,离异的母亲虽然经济上不宽裕,却总会竭力从自己微薄的薪水中节省出经费,带领我们去世界各地旅游,开阔眼界,增长见识。我们结婚成家后,母亲伸出援手,帮我们置办锅碗瓢盆、被褥枕头。孙儿们一个个降生了,每当他们身体不适,发烧感冒时,母亲便会从天而降,守候在旁。
母亲退休后,偶尔也会光顾赌场,小试牛刀,并为自己不期的收获,得意地回眸一笑。难道不是吗?她生来就是赢家,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去年冬天,北风呼啸的日子里,我看中了商店里一件毛呢披风,于是给自己和母亲各买了一件。当母亲打开了这份圣诞礼物时,我调侃道,“咱们娘俩终于有了配套装了!虽说稍微迟了点,您已高寿93,而我也芳龄60了!”
没想到,母亲立即反问道,“你今年不是62吗?”
瞧,这就是我的母亲,锋利、敏锐、严苛,然而充满了慈爱。正如她的老朋友昨天所说的,芭芭拉,你拥有一个上帝创造的、与众不同的母亲。
上个星期日,本应是母亲的93岁生辰。我们很早以前就商量好了,亲朋们将在这天相聚一处,为她举办一个午餐庆祝会。
我问母亲,您想吃什么?
母亲说,“我最喜欢吃你做的夹馅薄饼,还有山核桃烤蛋糕。”
于是,我采购食材,准备了一切。
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母亲已很少开口了。某天下午,她却突然坐直了身体,凝视着我头部上方,微笑着频频念叨:“感谢你来到我身边。看到你,我很快乐。十分感谢你。你离开时请关上门。谢谢。再见。”
接着,她又躺到枕头上,陷入了睡眠。那种情形,仿佛她刚刚会见了我们所看不到的访客。是谁来看望了母亲呢?
当她年仅三岁时,她的母亲就因病离世了。她的父亲则在头一年已先行一步,牺牲在一次大战的炮火下。母亲寄人篱下,度过了童年。她总是告诉我,你们知道吗?能在母亲的怀抱里长大,该是多么幸运啊。
在她去世的那天夜里,我妹妹陪伴在她的身旁。突然间,妹妹听到了母亲在黑暗中的叫喊:“妈妈!”
吐出那个字眼后,母亲便悄无声息了。一小时之后,护士来查房,发现母亲已离我们远去。
多么希望,是我那未曾谋面的外婆,亲自来迎接了我的母亲,引领着她步入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多么希望,母亲在告别人世的瞬间,终于看到了她毕生思念的母亲。”
芭芭拉的话音落了,泪水已挂满我的面颊。然而,观众席上的来宾,似乎人人都在努力配合着芭芭拉,不断适时地发出会意的笑声,而非悲戚之情。
也许,在拥有真诚信仰的人们心目中,告别人世,只是开始了新的里程。不仅来到了上帝的身边,还能与过世的亲友重逢。既然如此,死亡,又有何值得畏惧、值得悲伤?
仪式结束了,大家来到休息室,享用着芭芭拉早已准备好的夹馅薄饼、山核桃烤蛋糕。人们在轻声谈笑着,我的心头却依然沉重着。
“山核桃蛋糕是我的最爱,很久都没吃了。芭芭拉手艺还真不错!”宗教系的老教授乐呵呵地与我攀谈。他丝毫不掩饰脸上爽朗的笑容。我也敞开了心怀,干脆直截了当与他探讨了一番。
老教授说,传统上西方人的葬礼,通常是一派庄严肃穆的气氛,与中国人葬礼上的悲痛,并无太大区别。但近几十年来,整个社会提倡用乐观的态度对待生老病死,葬礼上随之开始出现了笑声,此风渐长。
静下心来想,其实中国自古以来也有红白喜事之说。面对生死的无奈,从不幸中寻找解脱,聊以自慰,中国人早已有此智慧。
海外通行几十年的英文版《中国文学选读》中,为什么会选入庄子鼓盆而歌、悼念亡妻的名篇呢?可谓独具慧眼。可惜,先贤们深邃达观的人生智慧,不知何时,就已被有意或无意地丢弃、忘怀了。
西风东渐,抑或东风西渐,人类文化交流史上,孰能分清高下与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