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朋友推荐,展读一书。翻翻便知道,记叙的内容,与自己不近,离着几千里,隔着数代人,就好比,八杆子打不着。却一下子,读进去了。
全是些陈年往事。从遥远的1662年(清康熙元年),到截稿的1988年,共计326年。等于说,自问世至今,又整整30年过去,此书本身,亦十足往事一桩了。
《开平县赤坎镇志》,一部厚厚实实的地方史,记载粤西南一座乡镇的来龙去脉。多达525页泛黄的纸面,全然没有图文并茂的花哨,每一页皆铺满言之凿凿的方块字。可以理解,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书刊印制,尚无如今的技术与理念。就志书这种“往回瞧”的读物而言,重里子扎实,忌面子华丽,可能反倒不错,吻合形式服从内容的审美常规。渐入佳境的阅读中,时有奇妙冲动。恍如置身于一座素朴古旧的宅院,登堂入室,进得年代各异的房子,入眼岁月变迁的风景,遂不由自主,生出心绪波动的感怀。
(2)
《建制》一章,不同节奏的叙事,令人好奇。
分两层说。第一层,自明末建县算起,历经明代24年,清代257年,民国38年。如此漫长的岁月中,置区设乡,庙子一旦盖成,便相对平稳,甚少拆改。社会进展之缓,仿若老式纺车,“吱呀”之声似有若无。这叫人读着读着,物我两忘,瞌睡寻上门来。
第二层,从建国之后,到志书杀青,仅仅39年,不大的地盘上,其行政区划,一忽儿并起来,一忽儿撤开去,令人眼花;或归属不动,仅更易名号,头几年叫个这,后几年唤个那。诸多来来回回,肯定都有道理,或者都有意义,不去深究,体会便是。各类部门,连同附属零碎,都必得站有其姓,坐有其名。可以想见,敲锣鼓,悬新匾,会是时有的景致,而招牌制作,成为无倒闭之虞的营生,似无疑问耳。惭愧,思路狭窄,尽想些细枝末节了。
(3)
《气候》一节,大出意外。一直想当然,赤坎位于北回归线以南,正宗亚热带季风区域,气候调皮起来,定然日光毒辣,雷雨暴燥,台风耍野。谁曾想,这种急性子地区,竟有“连阴雨”现象。阴雨绵绵,在我国境内,通常只是东南、西南的特产。比如我老家四川,除开酷暑天,其他三季均有“梅(霉)天”,三日五日,甚而八日十日,老天没完没了哭丧着脸,飘洒着泪。北方人难以理解,一连多日,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眼里只有不断线的雨丝,多开朗的人,也会被委靡到有气无力;而心重的人,则容易直接坠入抑郁。
与此地纬度严重不符的其他气象,如1685、1892等年份,均有“冬大雪,盈尺余,水面成冰,塘鱼冻殁”之类记载。可见天宽地阔,人们常识之外,往往存着无奇不有的稀罕。
(4)
河网密布的赤坎,古来便是水乡风光,打鱼捕虾,运物载客,舟楫往来,处处船埠。1823年,开通商运水上航线,每日定点发船至江门、佛山、东莞等地。1914年,汽轮投入航运。1938年,电轮直航澳门。船运的煞星,最初只有公路,后来又增加了铁路、航空,对手一个比一个决绝。顺乎逻辑的结局是,乡民家有水手,出门仰仗水路,如今只是老人口中的传说了。
这又何尝仅仅赤坎。水上飘摇,几乎是东西南北中的“国家记忆”。稍近点的距离,船行小半天,更远些的地方,费时三五日。光阴不紧不慢的流逝中,足够你碰上不同的人与事,见识不同的物与景。贩夫走卒,便编排成抹不去的故事;文人雅士,便吟诵出流传久远的诗文。然而,从前走几天的路,如今瞬间抵达,节省下来的时间,又不晓得干了些啥?快捷,将行旅搞成快餐;从容,成为求之难得的奢侈。一切过程一闪而过,一切风情化为乌有。即或残留些许,亦最多落成纸页上几滴“乡愁”。
(5)
一茬茬赤坎人,前仆后继,飘洋过海,劳作在异域他乡。攒起的一笔笔血汗钱,最终是要拿回“老家”的,父母妻小等着奉养啊。需求撩拨商机,1898年,镇上一家油糖商行,开风气之先,兼营外汇汇兑,百姓无不称便。1902年3月,大清邮政局挂牌营业(周边数乡,相继开设邮政代办所)。1929年电话公司成立,稍后电报收发处开张。邮政业务中,信函包括平信、挂号信、航空信、港澳信、国际信,包裹则分印刷品、大件、小包等等。分门别类,章法严谨,收费清晰。内外之贯通,浮现出得心应手的娴熟,活画出活跃、繁盛的侨乡。
记得初次游历纽约长岛,朋友介绍,衡量一座镇子悠久与否,就看建镇之初,有无“鸿雁传书”的设施,果不其然,一路走过,凡让人觉出裹满岁月风霜的村落,皆有邮政建筑,铭牌上无不标示着上世纪初、或上上世纪末的竣工时间。依此参照,可以断定,时光倒回去百十来年,中国的赤坎与美国的长岛,几乎处于同一条起跑线上。实话实说,这真不算夸大其辞呢。
(6)
仍来看社会的进展。工业、农业、渔业、商业略而不计,只说文化。
赤坎一带流行的民谚,因气象诡异,关乎天势与农事颇多,如“清明雨,谷雨秧”,“寒露三朝,过水寻桥”;又因交际活泛,涉及人情与世故不少,如“入屋喊人,入庙拜神”(为人之要),“枕上教妻,席上教子”(男权之态),“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夫妻之道)。百姓日常口语中,将上学称为“返馆”,将穿衣说成“着衫”,显然是古朴民风的体现,更是传统文化的积淀。然而说到底,上述统统不算稀奇,这在华夏各地,会有无数通例。
观照中外文明的交汇,赤坎自有绝活。1897年,法国教士出资,开设西医诊所。1906年,中医、西医、牙科、产科各类诊所及中西药店广布,多达七十多处。1907年,筹备中学时,校方遣人远赴海外,“劝捐”侨界领袖,两年后落成连排崭新校舍。1925年及稍后三年,美国、加拿大华侨掏钱,建成庭院式图书馆两座(含有族群竞争之意)。1923年前后,各中、小学开始普及排球、篮球运动。“汉魂杯”“潭江鼎杯”等由出资方冠名的赛事,与画展义卖、乐队公演、书局纳客一道,多如雨后春笋。
这让人大开眼界。许多地方数十年之后,先招商引资、经济搭台,再由文艺唱戏、教育唱戏、医疗唱戏、体育唱戏之类招数,不好意思,赤坎人早就“玩”过了。
(7)
志书《后记》中,编者道歉说,因资料匮乏,“文革”十年,只得留白。其实,该书付梓之际,“文革”刚过十一二年,记忆犹新,人在物在,怎会无米下锅?一群筚路蓝缕的编者,面对十年浩劫,难以直笔修史,唯有空出天窗,这又该有多大的无奈。雄才大略的邓小平,曾说过一个远见卓识的意思,对一些事物,一代人、两代人智慧不够,无须急于求成,搁置起来,让后人去料理吧。想必,此书编者们也恰好聪明过人,才有这一睿智的“躲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