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著名作家邓刚新著《绝对亢奋》的那天,我刚在厕上看完报上的一篇美文,讲的是作者对最近公布的“作家富豪榜”的感想。这期富豪榜新增了几个名字,都是港台作家。除一位写“成年人童话”的大家之外,另外的主要成就都不在小说。美文最醒目的是第三个小标题:“纯文学已被读者摒弃”。“摒弃”纯文学的还不只是一般的“读者”。美文最后引述了我国最大的官方报纸的文章——富豪榜证明,作家们只要写出了真正好的小说,是会受到读者欢迎的,也是完全可以靠写作致富的。
这指教让我茅塞顿开。
混迹文坛这么多年,这才真正明白“真正好的小说”就是可以让作者上富豪榜的小说,也就是能卖钱的小说。道理原很简单——只是我没有早懂——文化是一种产业,有幸忝列文化的小说当然也是这大产业中的一个小产业。操持小说的人也就是这产业的从业者,出的活能赚钱就是好活,也就能活好。不然就只有歇菜。
评价小说好不好的最高或唯一标准原来就只是金钱。
一个时代真的结束了。虽然结束的这个时代原来也未必存在多少“真正好的小说”,见得多的是贴了文学标签的宣传品。现在这宣传品也老旧了,老得像出土文物——甚至连那也不如,文物可供收藏和拍卖,而这些过时的宣传品连古玩市场的地摊也上不去。
所谓的“良心”“良知”已经一文不值;所谓的“国民精神灯火”“人类灵魂工程师”不过是自恋;所谓的“时代书记官”“民众代言人”不过是自作多情;所谓的“社会责任感”“历史使命感”不过是遮羞布,遮挡的是自己的无能和寒酸。“作家”的唯一价值就是娱乐大众,为大众提供消遣,让未成年人读未成年人的童话,让成年人读成年人的童话,从而也让自己致富,上富豪榜。
明白了这一点心里自然有点不舒服。但真明白了,也就淡然。
20多年前文坛有智者发出“文学失去轰动效应”的断言,我尚懵懂不解。那时我在大学蒙文凭,班上有几位手上多少握了点“文权”的人。有位年纪相仿的历史老师对他们很亲切热诚,常请到家里做客。他们回来一个个都很神气,说这位老师也在写小说,并且希望发表。这位老师的课讲得很不错的,一开讲座总是挤满了人,却不知为什么也喜欢发表小说。结果好像不太如意,始终不见有他的小说发表出来。几位没有帮上忙的学生为此都有点疚愧。过了好多年,忽然听说,这位老师因为解说历史成了富豪榜上有名的电视学术明星。我因为忙活完家务可以坐下来看电视的空闲时间迫不及待就上床酣睡了,对什么是“电视学术”、什么是“电视学术明星”很无知,只听说这种人都赚了大钱就是了。私心里很为那位历史老师庆幸——幸好当初没误入写小说的歧途,否则会不会有今天的发迹就很难说了。有次会上,听一位著名作家发言,为中国当代作家与诺奖无缘甚感忧虑,点名说看到这位老师的博客,认为中国其实有两个协会该骂,一个是足协,还有一个是作协——作协比足协还该骂。我从未接触过博客,当时的感觉只是有些吃惊,不太相信这位老师会说这样的话,至少不会这样说——他自己是很渴望过参加作协的啊。之前在海南听我极敬重的一位作家笑谈,说而今在网上骂作家的人多是想当作家没当上的人。但那多是愤青,过耳顺之年的人应该不至于那么生猛的罢。
不过,无庸讳言,纯文学的式微,内囊的确是早就上来了的。大众审美取向和文化消费趣味的改变,文学现状本身不能不是原因之一。文学的表达与大众对历史和现实的认知相去甚远,在此基础上的大嗡大轰、急功近利的文学活动显得虚张声势,像是业内人士的一场只有无聊者或奉命行事者围观的自慰,只能是引起社会逆反心理,反而加剧了文学的危机。
不能不认了,原来曾经自命不凡的所谓“纯文学”真的要或者应该要寿终正寝了。该死而不死,或赖着不肯死,岂不该骂?或是客气点,像前面提到的大报美文那样笑而逐之?圣人可是有过老而不死是为贼的话的。
“日月忽其不焉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凋零兮,恐美人之迟暮。”眼见得一个曾经死死抱定的美人不只是迟暮而是就要咽气了,说一点感触没有是假的。好在因为小技的枯竭疏于此道久矣,多少有了一点隔膜。但要打心眼里彻底断绝旧情却不易。正因此,以名作《迷人的海》而有“中国海明威”之称的邓刚的《绝对亢奋》表现出的绝对不识时务、绝对不与时势妥协、又绝对亢奋的执拗打动了我。
这样的执拗当然是愚蠢的,但以我的愚见,聪明的成功者固然让人羡慕,愚蠢的失败者有时却让人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