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桥书写过一横额:“难得糊涂”,颇受人喜爱,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以其新颖独特也。平常生活中,人们都想做聪明人,都愿别人夸自己聪明;都不想做糊涂人,都不愿别人说自己糊涂。可是板桥别出心裁,偏偏称赞糊涂,而且这种糊涂一般人还不易达到,在中国文人里,题写“难得糊涂”者只此一家,这就引起社会关注,纷纷加以解说并列为座右铭。
在喜欢“难得糊涂”的人中,有些人把它看作是宣扬圆滑自私、不分是非、明哲保身的处世格言,果若如此,那就是孔孟尖锐批判的“乡原”,完全曲解了板桥的本心。板桥在此横额下有几句解说:“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放一着,退一步,当下心安,非图后来福报也。”再联系板桥为人行事,“难得糊涂”的真义是劝人在处理利益关系上多一点忠厚利他之心,少一点个人盘算之机,不斤斤计较,忍让吃亏,多做善事,使自己心安理得,并不求回报,这是一种很高的境界,即人们通常所说的大智若愚,它是经由大聪明的反思而得来的。板桥的“糊涂”乃是“中庸”的兼顾,不是“乡原”的世故。“中庸”和“乡原”表面上有些相似,都不走极端,而骨子里完全相反。“中庸”以利他济世为准则,“乡原”则为私媚世而乱德。
板桥认为,要关爱、包容他人,必须“糊涂”一点,就是要自觉吃亏。什么是“吃亏”?俗人认为是个人利益受损,板桥认为是人我俱安。他写过“吃亏是福”的横额,并注曰:“满者,损之机;亏者,盈之渐。损于己则利于彼,外得人情之平,内得我心之安,既平且安,福即在是矣。”这里有着儒家“爱人者人恒爱之”的情怀,又有道家“满招损,谦受益”的智慧。
如果读者要真正了解板桥心中的“难得糊涂”,不妨看一下他于雍正十年寄舍弟墨的一封家书,内中说:“愚兄为秀才时,捡家中旧书簏,得前代家奴契券,即于灯下焚去,并不返诸其人。恐明与之,反多一番形迹,增一番愧恧。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使吾后世子孙,借为口实,以便苛求抑勒呼!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若事事预留把炳,使入其网罗,无能逃脱,其穷愈速,其祸即来,其子孙即有不可问之事、不可测之忧。试看世间会打算的,何曾打算得别人一点,直是算尽自家耳!可哀可叹,吾弟识之。”板桥思想里有着“天道福善祸淫”“天道循环倚伏”的观念,虽未必都符合科学理念,然而包含着深刻的哲理:把聪明用在损人利己上的人,到头来往往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工于谋画害人的人,难免以害己告终,所以《红楼梦》里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这是历史昭示给我们的真理。
举三个大人物为例。秦始皇借秦国积累之威势,吞并六国,建立起统一的中央集权大帝国。但他不满足,要开万世基业,费尽心机,对民众进行超常专制统制,收缴天下兵器,严刑酷法,刻薄寡恩,滥用民力,焚百家之书以愚民,坑杀议政之儒士约460余人以立威,偶语诗书者弃市,以为凭此种种淫威便可实现其永远奴役民众的美梦。结果很快失去民心,传之二世而亡。如章碣《焚书坑》一诗所云:“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贾谊《过秦论》指出:秦之亡“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秦始皇想愚弄天下之人,他一死却被亲信赵高所愚弄,赵高操纵二世于股掌并杀之,很快便断送了始皇苦心经营的大帝国。不仅如此,秦始皇成为历史上暴君的典型,至今被人唾骂。两汉之际有王莽,本是刘氏汉朝皇亲国戚,为人擅计谋而有野心,在利用朝廷脆弱而簒夺皇位建立新朝后,把孔子礼义仁恕之道当成巩固其权位的工具,表现出十足的伪善,“色取仁而行违”。其结果在全国武装反叛中被屠夫杜虞斩首,又被人割舌分食,以表示对王莾长舌欺人的愤恨。《汉书.王莽传》把他与秦始皇并列,说:“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途,俱用灭亡”。近代则有袁世凯,为人沉机默运、野心勃勃,初则假装拥护共和,利用辛亥革命,逼迫清帝逊位,继则利用其实力当上民国大总统,后又自封为终身总统。但他仍不满足,暗中策划,组织党羽,为复辟帝制制造舆论。他自以为时机己到时,便推翻民国,坐上了洪宪皇帝的宝座。结果只坐了83天,便美梦破碎,被国人唾弃,不久死去,国人称其为窃国大盗。凡由私心支配而机关算尽的人,如果身居高位,便会祸国殃民,最终身败名裂;如果主治地方或部门,则会怨声载道,信誉扫地;如果日居社区,则会四邻不安,被视为异类。
板桥的“难得糊涂”,从思想根源上说是受益于孔子的“德不孤,必有邻”和老子的“愚人之心”,孔老都坚信与人为善则人亦善己。老子所谓“愚”乃真朴之义。人类在进化的同时,人性亦有退化,如同一个人在智力成长的同时往往丧失儿童的赤子之心。老子提倡返朴归真,却被自认为聪明的世俗之人目为蠢笨。《道德经》说:“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二十章)一般人总是自作聪明,精于计算,分毫必较,却昧于大道,这是小聪明大糊涂。得道之人,虽昧于个人利益,却明于“知和曰常”(十六章)、“既已为人己愈有,既已与人己愈多”(八十一章),这是大聪明小糊涂,可以说是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故板桥说“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庄子.德充符》有言:“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所以道通为一。这是一个“大我”的境界,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彼此不能分离,社会是一个共同体,如墨子所说“兼相爱则交相利”,反之兼相恶则交相害,板桥是有这种智慧的。
当然,社会人群具有复杂性,我们不能要求人人都做圣贤;人们都有个人、家庭正当利益的考量,但底线是不能损害他人。《聊斋》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意思是做好事动机要纯,否则不宜赞扬,如同板桥以仁心积阴德,不求受惠者回报,甚至不使其知晓施恵者为谁,这个标准也许太高了。人人都想做聪明人而不糊涂,但对聪明与糊涂的理解颇难取得共识。不过聪明人只要不聪明到害了自己,糊涂人只要不糊涂到触犯法律,也就罢了。正如板桥在家书中所说“他自做他家事,我自做我家事。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一个有理想有道德的人,精神生活中会充满光明,心中安详而自在,丑恶和烦恼便会离他而去。今天的人们如果能在业余时间读一读《郑板桥集》,相信能从中得到许多人生的重要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