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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11月08日 星期三

    最优美,也最危险

    黄桂元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11月08日   03 版)

        由人工智能引发的围棋话题最近持续升温,其影响远远超过棋类圈子和体育竞技界,而大面积波及文化、科技、金融、伦理、现代文明诸多领域。何以如此?需要对围棋究竟是什么,有一个基本认识。

        我常想,世间恐怕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比围棋更难以归类了。它属于文化、启智,抑或属于竞技、娱乐?还是集数种非凡功能于一身?始终见仁见智,难以定论。世间也没有任何一样东西遭遇过如此的毁誉参半,爱恨莫辨,它可能是妙不可言的“天使”,也可能是令人生畏的“魔鬼”。围棋曾被西人惊叹为通鬼神之变的“天外之物”,它诞生于人类的古老东方和遥远年月。关于围棋发源地的归属问题,中韩之间曾有过小小争议。韩国语言学家陈泰夏先生曾在韩媒著文,声言“围棋发源于韩国”,应向世界有关组织开展申遗活动。就此,中国围棋协会掌门人王汝南悠悠笑道,“如果韩国和日本将围棋申请为他们国家的文化遗产,他们见到我们都会不好意思”。果然,韩国棋院事务总长韩相烈随之表示:“我们不会和中国抢的,因为中国公认是围棋的发源地。”

        中国古人讲“琴棋书画”,最早起源于“三皇五帝”时期,指琴瑟、围棋、书法、绘画,这是四大国宝,又称雅人四好,也是四种古代艺术性技艺。关于围棋,沈括曾在《梦溪笔谈》中从数学角度提到下一盘围棋所包含的种种变化,绝对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而写过“围棋三十六计”专著的马晓春九段更认为,围棋的所有变化根本就是无法穷尽的。已故的日本名誉棋圣藤泽秀行先生曾被记者问到“您对围棋掌握多少?”秀行先生的回答是“棋道一百,我只知七”。围棋反映了中原龙山文化时代的一段历史,“纵横十九无奇,却无千古同局”,那散落棋盘上状如玛瑙的黑白子,就像星空那样的神秘,魔幻,玄奥,深邃,那一幅幅经典棋谱使多少痴迷者为之沉醉,竟至于沉沦,其是非功过,实难尽数。正因为围棋的无法穷尽,古往今来才会“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由此可以理解了,当世界围棋第一人柯洁完败于“阿法狗”而潸然泪下的一幕出现时,无数国人何以与之一同痛心疾首;可以理解了,当“阿法元”并未研习过人类棋谱,从零开始,无师自通,以100-0的绝对实力打败其兄“阿法狗”时,柯洁又何以发出“人类太多余”的仰天长叹了。

        不过,人类之间对弈带来的刺激、快感与趣味,无论如何是冰冷的人工智能所无法比拟的。古人和今人,都有把围棋比喻为“木野狐”“妖狐”的说法,其爱恨交织之情,非亲历者而无法知晓。如果我们对围棋从无接触,也就罢了,每天照样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并没有觉出有任何不适,而你一旦进入它的磁场,就等于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道理很简单,围棋如果仅仅是“天使”,而不同时具有无法抗拒的鬼魅之力,怎么会如此难缠?这是一种可以定性为“瘾”的精神依恋,很类似“麻瘾”“网瘾”,甚至“毒瘾”。事情一旦到了嗜“瘾”成性的地步,就有些麻烦了。

        我并不打算把它妖魔化,“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难道围棋不是一剂可以启智养心的东方灵丹?难道围棋不是集哲学、数学、兵法、艺术于一身的人间瑰宝吗?难道围棋不曾为我带来过乐而忘忧的销魂时光吗?那种不可名状和理喻的快乐不是也曾涨满我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细胞吗?正所谓“何以解忧,惟有弈秋”。我酷爱围棋,我甚至想过,如果没有围棋,我的人生乐趣将会大打折扣。既如此,又何来“魔鬼”的说法?我只是想说,最优美的东西,往往也最危险。围棋本应是醉人的“天使”,只适于欣赏而不能贸然近身,更不可全无设防的投入。

        梁实秋在《雅舍》中提及梁任公极嗜好打麻将,且曾有过“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的名言,我不免大感诧异。据说徐志摩、潘光旦、胡适等大家的牌桌技艺也都不错,尽管如此,却不能增加我对“搓麻”的好感。无独有偶,卓有才华的“70后”女作家魏微曾表示自己一生最在意的事情有两个:一是写作,一是打扑克,也令我小有惊讶。我这样想,如果他们倾心的对象是下围棋而不是打牌,就是另一回事了。很明显,搓麻将、打扑克与下围棋虽然都具一定的娱乐性质,但其品位与境界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硬要比较,也仅仅在“瘾”和“魔”的方面有得一拚。

        聊以自慰的是,作家行当里也确有很多围棋“爱好者”。川端康成就写过不止一篇有关围棋的小说,金庸不但常和梁羽生激战棋枰,还在年事已高的时候分别拜林海峰、陈祖德、聂卫平等大棋手为师,且一一跪拜行弟子大礼,其恭敬、虔诚之举令人动容。据我了解,江苏的储福金是棋力最强的当代作家。朱苏进、李洁非、王干在他们的散文中都记述过自己彻夜大战的经历,那种对围棋的迷恋之情溢于言表。在朱苏进看来,“弈棋甚至比读书写作更有意义,读书与写作都要接触与思索人生,都因其严肃而逼近痛苦。而棋枰却如同伊甸园,让你精赤条条地、如小兽般如花朵般匿入其中,得到片刻羽化成仙的感觉”,并慨叹“老年来临,有围棋陪着,心里有多舒坦”,此乃肺腑之言,令人动容。

        我也很佩服某些智者,即使喜欢围棋,也从不会失去理性,南帆也曾在《星空与植物》中写道:“我常常看着棋盘上的纵横19道,心中一阵悚然。我知道,这个棋盘可以不动声色地掠走一个人的毕生心血。这使我警觉地与围棋保持一定距离,以免为纵横19道编织出来的魔网密密麻麻地罩住。我还想做其他事情。”陈村曾说过假如入狱,自己只会带两样东西,其中之一就是围棋名谱,但陈村和南帆一样基本上比较理性,通常是以审美的角度欣赏围棋,绝不会深陷其中,更多的弈者没有这样的定力和道性,往往不知深浅地一头栽进去,从此神魂颠倒,玩物丧志,悄然被围棋魔鬼所“吞噬”,这是我们应该引以为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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