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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8月09日 星期三

    思溪(下)

    于坚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8月09日   03 版)

        “沉沉新秋夜,凉月满荆扉。露泫凝余彩,川明澄素晖。中林竹树映,疏星河汉稀。此夕情无限,故园何时归。”(《对月思故山夜景》朱熹)那叫做思溪的水就在窗外流着,在纯正的黑暗里看不见它,一点光都没有,只有那种似乎在织物表面滑过的声音,偶尔碰到什么,轻微地叹息一下。

        思这个字,在朱熹的著作里频繁出现。“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泛观博取,不若熟读而精思”“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大抵观书须先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也。”“人之进学在于思,思则能知是与非。”“今人作文,皆不足为文。大抵专务节字,更易新好生面辞语。至说义理处,又不肯分晓。观前辈欧、苏诸公作文,何尝如此?若其义理精奥处,人所未晓,自是其所见未到耳。学者须玩味深思,久之自可见。”“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朱熹对思的强调,可谓前所未有。

        思这个字甲骨文未见,到篆文才出现。不是说之前没有思,易经就是伟大的思,中国思想的原典。易经的思路相当感性,是诗性之思,言此意彼。许慎说,思,容也。段玉裁说,思者,以其能深通也。思是文明的高级形式,先是感性之思,然后是思辩之思,在中国文化中,原始的感性之思非常强大。思辩之思活跃起来,是在春秋时代(世界轴心时代),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这些人的出现,是中国第一个自觉的思想时代。孔子强调思,“学而不思则殆;思而不学则惘。”“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子思的老师曾参好思,“吾日三省”,“思不出其位”都是他说的。“夫子之道,忠恕而已。”他显然深思了孔子,才说得出这种一语中的的话。曾参的学生是子思,《中庸》是他写的。子思,这个名字很有意思,最近发掘的竹简表明,子思的著作名为《子思子》,完全可以理解为他的写作就是对孔子思想的思。孟子是子思的学生,孟子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不思,则蔽于物,真是高见,我们这个时代还是这样啊!

        至于老庄之思,风格与儒不同,儒是对话,循循善诱,老瘦硬如经,不容商量。庄则是诗的飞扬流转。在轴心时代。中国之思从黑暗里众流溃堤,汇成大海,壮丽开阔,就像圣经流布出来,但不是一本。思纲已立,后世要做的只是深思之,阐发之,去蔽。朱熹主张回到“本文”“大凡看书,须只就他本文看教直截。”“古今诸家说,盖用记取,闲时将起思量:这一家说得那字是,那字不是;那一家说得那字不是,那字是;那家说得全是,那家说得全非;所以是者是如何,所以非者是如何。只管思量,少间这正当道理,自然光明灿烂在心目间,如指诸掌。”

        这种思路颇似海德格尔。乔治·斯坦纳在《海德格尔》序言说过海德格尔之思:“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审慎地使用着普通的、非技术性语言。这种语言通过唤起一种感受力的独特张力甚至暴力,以达到人的本根或人的在世之在的本根,通过对未经雕饰的素朴语词的锤炼和凝缩,使之回到原初的真实状态。”

        思是通过语言敞开的,语言敞开思之路,道出思路,但是也会遮蔽思路。宋是一个思再次崛起的时代,孔子那些圣经般的思想,到宋代,早已文胜质则史,被陈词滥调遮蔽了。

        切近之思只有通过语言,语言必须“明道”(可以解作“明白说”,也可以解作“明白道理”)曾经明过的语言未必还能明,时间、历史、意识形态、傲慢、风俗、谬讹、曲解……都会遮蔽它。语言会产生淤泥,阻塞思路。“思索,譬如穿井不懈,便得清水”,如何再得清水?每一次思的解放都是语言的解放。圣经、论语、老子、庄子、古兰经、马丁路德的新教、明治维新、白话文运动……莫不如此。海德格尔要重新说出存在、时间,他回到了希腊的词根。海德格尔不过是要为西方思想重建一条思之路,思之路就是语言之路。“罗马思想接受了希腊的词语,却没有继承相应的同样原始的由这些词语所道说出来的经验,即没有继承希腊人的话。西方思想的无根基状态即始于这种转渡。”(《林中路》孙周兴译)

        朱熹很像是一位中世纪的海德格尔,“思量一件道理,直是思量得彻底透熟,无一毫不尽!”“看大事记,云:‘其书甚妙,考订得子细,大胜诗记。此书得自由,诗被古说压了。”宋思的崛起,语录体至关重要,语录体其实是一场语言革命。日本人市川安司注意到了:“他们对形而上学的兴趣,即把人置于一个更大的宇宙论情境内的新生发出来的兴趣——这种兴趣……自然地引导他们脱离书面语言向当时的口语靠拢。对于体系化的形而上学详尽阐释,对他们来说,还是一种新尝试,尚无传统形而上学的关于话语的东西可资利用。”(见《宋代思想史论》)

        我夜读朱子语录,听着他用梁山泊好汉那样的语言阐释易经、论语,真是新鲜好玩。比如他说:看文字,须著意思索;应接事物,都要是当。四面去讨他,自有一面通处。“中庸言‘慎思’,何故不言深思?又不言勤思?盖不可枉费心去思之,须是思其所当思者,故曰‘慎思’也。”比如他说理要在根本上把握:“若只恁地逐段看,不理会大底道理,依前不济事。这日用之间,只在这许多道理里面转,吃饭也在上面,上床也在上面,下床也在上面,脱衣服也在上面,更无些子空阙处。尧舜禹汤也只是这道理。如人刺绣花草,不要看他绣得好,须看他下针处;如人写字好,不要看他写得好,只看他把笔处。”“大底道理,如旷阔底基址,须是开垦得这个些,方始架造安排,有顿放处。见得大底道理,方有立脚安顿处。若不见得大底道理,如人无个居著,趁得百十钱归来,也无顿放处;况得明珠至宝,安顿在那里?”

        海德格尔,一生很多时间都住黑森林托特瑙堡小屋里,乡村哲学家朱熹从未离开过大地,他的全部思想都是道法自然的结果。大地一直是朱熹思想的“切近处”。读他语录,可见这是一个率性活泼可爱之人,且看他这般说话:“荀子尽有好处,胜似扬子,然亦难看。”“要看扬子,他说话无好处,议论亦无的实处。荀子虽然是有错,到说得处也自实,不如他说得恁地虚胖”。

        思溪延村有两处,一个是思溪,一个是延村。从思溪村到延村要走二十多分钟,一路都延着思溪,河在田野下面,听得见,看不见,只是感觉那里有什么活着。偶尔遇到一只鹭,或者什么飞起,没看清。延村见思溪发达起来了,也开始发展旅游,在河上架起来新的廊桥,那廊桥一侧是村子,另一侧是田野。游客走到那头,看见些稻草跺什么的,认为没有景点,悻悻折回。村子里收拾了几处老宅,改成咖啡馆、旅社什么的。这个村子不大,走几步就见田野,鸭子在小路上窜来窜去,自古都是这么笨拙,慢吞吞的,有点傲慢。村子里本来是有社戏的,已经多年未演,演员都找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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