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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8月02日 星期三

    吃粮票

    季栋梁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8月02日   03 版)

        老陈收藏粮票几十年,把自己的藏品、感悟和故事整理成一本书,希望我能写点东西收入书里。我很爽快答应了,主要关于粮票我还真想写篇东西。

        新小区靠着古董一条街,出门时总是要经过,也便逛逛。盛世收藏,这条古董街是越来越红火了。所有的摊点都涉猎广博,像个杂货铺,只有老陈的摊点很纯粹,只有票证,从明清的借据、地契到当今的各种票证,以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票证最多。1955年,国家发行第一套全国通用粮票,我国进入票证时代,到1993年粮票退出流通领域,标志着票证时代结束,期间我国发行票证数百种,五花八门,让我大开眼界。其中像脚盆票、糕点票、絮棉票、麻酱票、卫生纸票、煤饼票、拖把票……绝大多数票证我听都没听说过。老陈票证摊点份量最大的是粮票,全国通用粮票、地方粮票、军用粮票、面制品票、餐劵票、细粮票、粗粮票、杂粮票、大米票、小米票……散发着浓郁的历史气息的粮票勾起了我深深的回忆。

        我1963年出生于偏僻农村,几乎经历了整个票证时代,在1982年我“吃上粮票”之前,数百种票证中,与我生活息息相关的只有布票,而粮票于我们最是牵扯不上,然而,给我留下了最难以磨灭的印象却是粮票。如果说布票只停留在我们的物质生活中的话,粮票则是深入我们精神世界的内里。

        在老家我们说“吃粮票”,需要解释的是“吃粮票”不是一个动宾词组,而是一个词,一个最为励志的词。可以这样说,我能够成为一个读书人甚至是作家,与“粮票”有着极大的关系。父亲斗大的字不识半升,在我读书上他说不出更有份量的励志话语,只用一句话激励我:“一定给老子读成个吃粮票的。”即使是在粮票退出历史舞台二十多年的今日,老家人依然用“吃粮票”激励后人。

        老家三年一小旱,五年一大旱,左宗棠从我们老家经过,在给朝廷的奏折中写了一句“贫瘠甲于天下”,自此老家的贫困名闻天下。上世纪70年代,联合国粮农组织考察后下了定义,世界上最不合适人类生存的22个地区之一。1972年,国家开始扶贫。老家俗语这样描述:“种了一料子、收了一抱子、打了一帽子、烙了一鏊子!”老家人更形象地说:“猫儿吃浆子,全在嘴上抓挖哩。”民以食为天,老家的历史就是一部吃的历史。“吃粮票”就意味着月月有个麦子黄,再不为吃发愁了,无疑鲤鱼跳龙门。在老家,粮票一度成为最高级的礼物,有了粮票能买面包、蛋糕、饼干、挂面之类。光头的姐姐在毛宣队里唱歌唱得好,结果让县剧团给拔去,成了“吃粮票”的公家人,回来走亲戚拿礼品就是粮票,好不风光。重要的是家里出个“吃粮票”的人,那就意味着朝里有人了,气象就大不一样,老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做官不做官的不说,有个公家人,遇了事外面有人打点张罗,不然背上猪头都认不得庙门。在村里,就拿红白喜事吃席来说,上岗子(上席)就给人家留着。你说话做事队干都给面子,招工、当兵这些事自然有人家的份。问题还在于,在那个特定历史时期,没有粮票,寸步难行。那年猪头的奶奶病多,稍微好转,就开始串门浪亲戚。老家人说这是收踪哩。老家人说人要告别这个世界了,要把生前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遭,把该见的人都见一见,这叫收踪,有的地方叫收脚底板。猪头的奶奶把亲戚朋友家陆续都走过了,就要去看小儿子。上个世纪40年代抓兵,猪头的叔叔跑兵后一直没音信,忽然就联系上了,他在黑龙江落户成家。从宁夏到黑龙江要穿过四五个省区,一来回车顺了得半月,不顺得二十来天,猪头的奶奶年事已高,路上不热汤热饭地吃怎么行,这就需要粮票。记得那天刚吃过午饭,猪头的爹提着一个烂洋瓷盆“哐哐哐”地敲,还是扭秧歌的节奏。我们跟着看热闹。陈山的爹说:“耍猴呀,猴呢?”猪头的爹说:“你跟着不就是猴么。”到了街巷中心,他才停下喊:“收粮票了,收粮票了。”

        那时候家家有粮票,不过不多,两三斤。干部下来驻队吃派饭,都要给钱和粮票的。两三斤粮票跑趟粮站划不来,就夹在毛选里。说好一斤粮票一斤半白面,一会儿猪头的爹就收了二十多斤粮票。大队长来了,看过粮票说宁夏粮票顶个屁用,宁夏多大,不出一天就出宁夏了,拿宁夏粮票到别省能吃上?猪头的爹说这不是粮票,到外省咋吃不上?大队长说你当全国都是宁夏,只有全国通用粮票才能到处吃。猪头的爹又跑村上“吃粮票”的几个人家,没借到一斤全国通用粮票。我们都才知道,从粮站取通用粮票需要出差公函,经领导审批,难着哩。人们只能劝猪头奶奶说路途那么遥远,你去看儿子,怕就把骨头卖到路上了,到了那世,儿子罪就大了。猪头的奶奶给劝住了,逼猪头的爹替她跑一趟。猪头的爹就好说,背了炒面、干粮馍、鸡蛋上路了。老家人出门,都是这样的。

        因此,“吃粮票”是老家人的终极梦想。而要成为一个“吃粮票”的人又谈何容易。那时候大学不是考的,而是推荐,从实行推荐来,我们大队没推荐出一个大学生,而招工全大队没超过十个人。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当兵,我们大队“吃粮票”的都是靠当兵,而当兵几乎成了队干和朝里有人的人家的福利。姑娘们有一条路,那就是嫁给“吃粮票”的。

        我说:“给我整一套。”

        老陈大张着嘴说:“整一套?”

        我说:“自发行以来的所有粮票。”

        老陈嘎嘎嘎地笑了说:“我的兄弟呀,一听你就是个十足的外行啊,全套粮票?你知道全国发行过多少种粮票吗?截止目前发现的粮票有一万四千多种,不要说我,全国所有藏家加起来也未必能凑齐一套。”

        我目瞪口呆了。

        老陈给我一个小板凳,从包里掏出六本厚重的票本,说:“兄弟,好好看看。”

        我说:“全是粮票?”

        老陈说:“家里还有几十本哩。”

        除了从中央到地方省市区发行的粮票,全国2500多个市县及一些公社、大企业、厂矿、农场、学校、部队等都发行了各种粮票及“粮食副券”。武汉市某区革委会粮食局曾发行了一种“粮票储蓄存折”,可以自由存入全国粮票和省市粮票,与银行储蓄存折一样。票额从五钱到万斤,单位从16两制到10两制到公斤制,票幅从指甲盖大小到信封大小,文字有繁体字、简化字、大写字、小写字、阿拉伯数字、罗马数字、少数民族文字,还有错别字等,美术图案有革命圣地、国防建设、工农牧业、水电交通、城市建设的重大成就,工农商学兵人物形象,粮票印制有木刻版、石头版、玻璃版、胶版以及电脑排版。错版票很多,1959年印成1659年、“光芒”印成“光芸”、“粮食副券”印成“粮食副卷”、图案中红旗印错方向向西飘等等,五花八门,却在收藏界价格昂贵。方寸粮票,承载着一段厚重的历史,讲述着千奇百怪的传奇。粮票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收藏却热了起来,像伍钱、万斤面额粮票、特供票、错板票都价值不菲,与日俱增。老陈翻着票夹说,“这些只有复印件的粮票,有一张枚就不得了,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人,对粮票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粮票收藏火得很。”

        我成了一位票证收藏爱好者,各类票证也有了几大本。有一次爹来城里,我翻给爹看,爹感慨地说:“国家弄了这么多的票票,咱们就只使唤了个布票,你说活得可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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