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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3月08日 星期三

    “在场”之痛

    凸凹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3月08日   03 版)

        《中外名流》的主编,诗人、散文家黄长江给我推荐了一部一个叫万重山的闽南作家写的小说,叫我掌掌眼,看有没有感觉。

        我以散漫的态度浏览,不做过多的期待与期望。但是,随意的浏览很快就发生了转变,我不知不觉地端坐起来,因为眼前的文字有一种不由分说的吸引,有勃郁的气息、澎湃的内力,不容人轻薄,须以足够的敬意潜心读之。

        怕错过“感觉”,我拿来一个记事本,急促地记下心得。我读得昏天黑地,不忍停歇;也记录得五内俱热,不敢松懈。最终,阅读的笔记,居然有了二十几页,可以想见,万重山的小说,勾魂摄魄,让人有大感觉。

        梳理思绪,我觉得万重山的小说,是近年来,中国小说稀有的一个品种,难得的一个存在,让人刮目相看。

        首先,它以深厚、绵长的地域文化作支撑,有民风、民俗的肌理,娓娓地传递着民间的记忆和民间的情感,是有根脉的小说。

        长长短短的十一篇小说,每一篇都是建立在对地域文化深刻的体悟之上,其叙述,处处体现着闽南文化对现实世界——特别是乡土世界的浸染、生发和推动作用。从民俗风尚、思维习惯、伦理样相,到生活态度、行为方式、迎送礼仪、语言特征,都是文化浸润下的产物。闽南文化的元素,既是叙事的氛围,也是叙述的内容,又是情感的状态、土地的乡愁。因而让人看到人性呈现的来路和生活存在的理由。这一点,与埃林·彼林的保加利亚乡村故事和沈从文的湘西传奇相仿佛。所不同的是:埃林·彼林的粗糙,万重山的精致;沈从文的原始,而万重山的现代。

        记得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同样是闽南人的许谋清,也写了不少蕴含着闽南文化的小说,且博得大名,后来他经商了,写纪实了,最终隐遁了,断了文脉。从这个意义上说,万重山的出现,接续了许谋清的传统,让国人继续瞩望闽南的文化气象。需要指出的是,许谋清从闽地出走,到了北京,小说里多了北京文化的关照,有了文化对比和融合的底色,因而既有超越的姿态,也有疏离与“杂色”。而万重山一直守望乡土,朝深里挖掘,因而他的小说,具有本色和“纯粹”的质地,在文化史或文学史上的“符号”价值,便不言而喻了。所以,闽南大地和大地上的人们应该对万重山持以敬重、表以谢意。

        万重山小说的另一个特点,也就是最能显现他独特的创作个性的地方,是他“在场”的创作姿态——他不不高高在上,一味地主观叙事,而是以极大的悲悯和体恤,与笔下的人物感同身受,写“共同生活”状态下的生命痛感,系与乡土零度交融的原生态的呈现。

        毋庸讳言,现在的小说,太注重纸上的真实(或想像的真实),一如托尔斯泰所说,写自以为是的“文学味”,写太像小说的说。这固然能展示作者高明的技巧和叙事能力,但却与现实生活相疏离,表面看来,虽有空中楼阁般的美轮美奂,却与现实生活相去甚远,系“无用的精致”。而万重山的小说,回归现实主义的伟大传统,尊重小说本源意义上的自然属性,写生活的真实和大地的真相,让自己的笔触始终及物与在场。

        所谓小说的自然属性,用托尔斯泰的话说,细节和情节,乃是小说这个“物种”的本质特征,因而写作者不能“跑到生活的前面,任性地指手画脚”。万重山的小说,成功地完成了对托尔斯泰致敬的动作,其成功之处,就在于他对闽南众生的人物刻画,使用了符合情境的、虽“朴素”却准确的细节,让人物自己脱颖而出;就在于他把生活的真相,用相应环境和场域中的情节自然而然呈现出来。其细节之绵密、情节之生动,让人目不暇接,深陷其中,因而忘了这是小说,以为就是生活本身。因而“他境”转化成“当境”,小说疑似浑然天成,读者的感觉也浑然忘机,一如戴震所说,艺文的贵处,在于“静观价值”的自然存在,而不是概念(主题)先行,人为地说出来。

        也就是说,致力于情节和细节的描写,有温度地触摸大地的痛感,以关照人性,关怀世道人心为指归,是万重山小说的重心所在。譬如,《吕芳出走》,他写“没有钱的人,就像得了肺痨一般,人们会尽可能地防着你、躲着你”,因而天生丽质的女主人公,不得不选择嫁给矮而丑的“官二代”,以确立自己“健康”的身份,既可立足,也可以惠及家人。她虽然做到了,但是丈夫生活的堕落和心灵的丑陋,又让她无法承受,痛苦便从生存的层面上升到精神的层面,意气之下,她悄然出走。“出走”的细节是那么的真实和自然,作者也不跳出来做多余的议论,甚至于出走之后又如何,连一点暗示的笔墨都没有。譬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他写一个老台胞回乡的经历——那个老台胞是富商,却用装穷来考验、检验和砥砺人性。而人性是在客观条件下的自然反应,既有很强的稳定性,又有极大的变异性,一切都依托于当时的情境,而且趋利避害、趋乐避苦、趋亲避远是人性的本能,不能用简单的是与非、对与错、尊与卑做断然的判断,概“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是也。

        在万重山的笔下,闽南大地是个巨大而神秘的存在,它厚暗无涯,有无限的可能性——它既可藏匿什么,也可呈现什么,绝不像阳光下的物事,泾渭分明、一目了然——温柔与坚硬,明亮与暧昧,恩情与仇怨,贞淑与猥亵,大度与褊狭,忠诚与反目,高贵与卑下,微笑与血泪……是相伴而生的;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之间,也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不此不彼、既此既彼,彼此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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