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陪女儿去首都剧场看话剧《万尼亚舅舅》。三个小时的演出,并没有跌宕起伏的剧情,但剧中主人公们纠结的人生,痛苦的独白,却不断激荡人的心灵。坐在剧院里的我,突然感觉契诃夫变得陌生而遥远,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作家了。在中学课本里写过《万卡》《变色龙》《套中人》的契诃夫,总是藏在文字的背后,严肃又冷峻!我陆续找到契诃夫的传记、戏剧集、小说集来读,于是重逢了一个亲切、温暖的契诃夫。
契诃夫生前最不愿意被贴标签,不管评论家们送给他多少顶“帽子”,是沉重的“批判现实主义”者,亦或是灰色的“拿头撞墙”的“悲观主义者”“绝望的歌唱家”,还是轻松诙谐的“乐观主义者”“幽默家”“喜剧家”?在我看来,他首先是一个热爱自由、具有悲悯情怀的艺术家。契诃夫一直在作品里思考:什么是完美的人?什么是理想的人类生活?他认为,人之所以成为人,就应该是大写的“人”——“巨人”,万物的灵长。“每个人的使命就在于精神活动,在于探讨真理和生活的意义”。(《带阁楼的房子》)。他在小说、戏剧里,从庸人、怪人写到常人,这些人往往是平庸、奴性、残酷的,甚至深陷酗酒、好色、懒惰等恶习,无法自拔。尽管每个人物身上都有致命的缺点,但他仍然努力挖掘着常人的美好品质,并对人类的未来寄寓无限美好的憧憬和期许。
一百多年前,契诃夫生活的人类世界令人沮丧,一面是少量的“富人”——贵族、地主,他们有知识、受过教育,但从一生下来就高高在上,不劳而获。契诃夫认为,游手好闲最终会把人压垮,“闲散的生活是没有一点高贵之处的。”(《万尼亚舅舅》)生活中不能缺少劳动,男人、女人都必须自食其力。“只有这样,他的生命,他的幸福,他的兴奋,才有意义和目的。”(《三姊妹》)另一面是大量的“穷人”——农民、工人,他们大都像野蛮人似的活着,从黎明到天黑弯着腰,粗笨、牲畜般地劳作着,没工夫想到自己的灵魂。契诃夫认为,“精神活动才是人与牲畜的区别所在,才是唯一使人值得活下去的东西。”(《带阁楼的房子》)总而言之,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他们都是退化的人类,最可怕的是他们麻木不仁,从不反思自己的处境,在单调乏味、沉闷无聊、毫无光彩的生活中机械地走向人生的终点。
契诃夫最欣喜、最愉悦的写作对象就是大自然,契诃夫认识到,人只有在整个大自然广大的天地中,“才能够尽情发挥自由精神的所有品质和特点”。(《醋栗》)可是,契诃夫却感觉到了人对自然的冷漠无情和肆意破坏。“森林越来越少,河流日渐枯竭,禽兽绝迹,气候反常,我们的土地因此一天比一天丧失了它的美丽和财富。”(《万尼亚舅舅》)
一百多年前,面对人的堕落,面对自然的毁坏,契诃夫希望“给别人领出一条可以遵循的道路”(《樱桃园》),因为他深知人的弱点,积习难改,对他们寄寓了无限宽容和同情,鼓励他们即使在有生之年无法改变庸俗、沉闷的现状,也应该期望、梦想、参与工作,努力朝着美好的方向做出哪怕是一点点的改变。契诃夫让作品中那些充满活力、厌倦了旧生活的年轻大学生、女主人公去做教师。他本人则默默地身体力行,关心孩子的教育,筹建农村小学;关心农民的健康,长期义务地忠于医师的职守;他还以身作则地拯救自然,亲手在庄园里种植了一片森林。“如果一千年以后,人们生活得更幸福的话,那里边也许有我的一点菲薄的贡献吧。”(《万尼亚舅舅》)
一百多年后,契诃夫笔下的那个美丽新世界,深深地打动了我。如今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通过劳动摆脱了饥寒交迫的处境,教育也得到基本普及。但是,人们的幸福又在哪里呢?有多少人在关心灵魂,追求活着的目的和意义?更为不幸的是,我们不单失去了更多的森林、草原、湖泊、动物……甚至失去了洁净的空气、水、食物。当我们站在阴暗的天空下,在艰难的呼吸中跨入又一个新年之际,梦想是那么的卑微、可怜,仅仅是蓝天白云。阅读契诃夫,那种挥之不去的郁闷,那种亟待改变的渴望,无法不让人感同身受。我们愿意像他那样贡献自己哪怕微薄的力量,去种一棵树,去挖一口井,去建一个图书馆,去修一所学校,也像他一样企盼“一场强有力的、扫清一切的暴风雨”(《三姊姊》),冲破重霾,涤荡污浊,扫除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