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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7年01月18日 星期三

    我的稿纸

    陈占敏 《 中华读书报 》( 2017年01月18日   03 版)

        我最初写作,用的是十六开的白纸。我在那一无所有的白纸上书写,写好了,便寄给县毛泽东思想宣传站。我20岁那年春天,到县里参加文化馆(毛泽东思想宣传站恢复了原来的名字)举办的文艺创作学习班。学习班一开始,文化馆发给我们每人两本稿纸,稿纸上印了绿色的方格。第一次在方格稿纸上写作,我好像被缚住了手脚,怕写坏了糟蹋了稿纸。过了几天,看那些参加学习班的年龄比我大的人,在方格稿纸上写作全无拘谨,写坏了便撕掉,我也就渐渐放开,不那么害怕方格稿纸了。

     

        县里的文艺创作学习班办完了,临散时,文化馆发给我们每人两本稿纸,让我们带上。文化馆分管文艺创作的人说,我们回去后再写了作品——不错,他说的就是“作品”——就眷写到稿纸上寄来,也可以直接投到别处去;别处,就是报纸,或者其他有关部门了。

     

        带着县文化馆送给的两本稿纸,回到家里,我的写作热情比参加学习班之前更为高涨。一年两本稿纸,距我的写作需求相差太远了。我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信笺代替稿纸。以信笺代替稿纸,比不上用稿纸一个方格一个方格好看,却比用白纸好。我的散文《红石峰随笔》被编辑看中,由《大众日报》“战地”副刊发表,就是用信笺誊写的。

     

        发表了《红石峰随笔》,我就作为工农兵学员,入栖霞师范学习了。师范两年,我没有再参加县里的文艺创作学习班。没有文化馆送的稿纸,我所有的稿子全是用信笺誊抄了。毕业后回到招远,分配到一处偏远的中学教书,我的稿子还是用信笺誊抄。我的散文《灯海》《剪窗花》等,在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发表,带了旧时代的痕迹,也带了新时期的萌芽,那好像与誊写稿子用什么样的稿纸没有什么关系,而只与我的心绪有关,与我的思想有关。

     

        我需要摆脱,需要挣扎,需要探索,无论我的摆脱、挣扎、探索会有多么痛苦,会遭到什么样的阻碍和拒绝,我都要迈出我自己的步子,我的步子要在稿纸上迈出,“爬格子”的意义在这里变得更为具体了。我原本是没有“爬格子”概念的,我最初的写作是在没有格子的白纸上开始,参加了文化馆举办的文艺创作学习班,有了每年文化馆送的两本稿纸,我的写作也仍然是在没有格子的白纸上,只在眷抄时用带格子的稿纸,那已经失去“爬”的意义了。那一年春天,县里要开创作会议了,文化馆要我在会上讲一讲我的创作体会,我把要讲的内容,就写在文化馆送我的稿纸上。后来,那写在方格稿纸上的创作体会被文化馆送到了烟台地区艺术馆。1977年秋末,烟台地区召开全区文艺创作会议。那是新时期开始以后,烟台地区召开的最大规模的文艺创作会议。会上,让我作典型发言;我讲的还是写在那方格稿纸上的体会。

     

        烟台地区的文艺创作会议开过之后,那几年,我很想调到县文化馆去,文化馆、文化局也有此意,可是教育局不肯放人。不能调进文化馆,我只得还是一边教学,一边在业余时间写作。我仍然写得很多。我仍然没有稿纸。文化馆负责创作的老先生调到了别的单位,负责创作的人员换了。那一个星期天,我去文化馆,鼓足勇气问了声能不能给我本稿纸。人家说文化馆经费紧张,稿纸管得紧起来了。我的脸立刻烧热了。我从不轻易开口求人讨要什么东西,我实在是需要那种印了方格的稿纸,这才张了口。我无颜再在文化馆停留,赶紧走出那个门棂上刷了绿漆的玻璃门,那刷了绿漆的门棂,像稿纸上的格子——那是多么大的稿纸啊。

     

        我得自己想办法,我要有我自己的稿纸。妻子帮我想办法:自己买纸油印。一端刷了胶的白纸买来了。妻子在钢板上铺了蜡纸,刻出格子。买不到绿色的油墨,就买了红色的。那个星期天,我和妻子整整印了一天,一人推着油滚子,一人翻纸。最初印出来的极好,格子杠细细的。印到后来,蜡纸不行了,方格杠子越来越粗,尽管这样,我们还是把买回的白纸全部印完了。

     

        我终于有了我自己的稿纸,再不必向任何人求告讨要一本稿纸了。我当然依旧不会浪费,我仍然在白纸上写,只是誊抄时才用稿纸。这一批稿纸,一直到我调入招远县文化馆,还剩下几本没有用完。那朱红色方格杠子越来越暗,现在拿出来看看,像岁月的另一种记录,无言地诉说着沧桑,诉说着凄楚。

     

        调入文化馆,再使用稿纸,我不必求告什么人,直接从保管稿纸的同事那里支取就行了。尽管没有了“稿纸之忧”,我仍然珍惜着稿纸,只是用稿纸眷抄稿子,写作仍在白纸上。我的大量手稿,都是写在那种薄薄的十六开白纸上。1993年11月,我开始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沉钟》,我不再用那种十六开的白纸了,我换了八开的。我把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看得很重很重,孕育日久,绝不轻易动手。动手写作了,好像也要有一个仪式;白纸由十六开改成八开,就好像这仪式的一个组成部分。还不是“大书要用大纸来写”那么简单,而是铺开大纸,可以让我更加从容,更加纵放,用武的天地更加广阔,心力可以在这一页大纸上更久地停留,沉下去,一直沉下去……是的,就是这样,五个多月,冬春相连,整整一个写作季节,整个身心驻留在八开的白纸上。进入热季,我在朋友的文印社里,把四十万字的《沉钟》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让打字员输入电脑;我写在八开白纸上的稿子,他们认不出来。

     

        从《沉钟》开始,我主要写长篇小说了。也是从《沉钟》开始,我的写作都在这八开的白纸上了。1996年调入烟台市文学创作室,买了电脑,也不再用那种方格稿纸誊写稿子了。我在白纸上写就,由妻子输入电脑,最初是打印到白纸上寄出,后来由网上发出。我的稿纸,那种印了方格的稿纸,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中,让我有时候忆想起来,对那种“爬格子”的说法,生起一种不能够完全认同的感受:我要“爬”,也没有“格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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