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在一个具有历史性的时代转折点上,新的人生形态、思潮及一代新人,总是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弄潮儿”。遥望五四时代,引领一个新的时代潮流的风云人物,除陈独秀、鲁迅外,大多是二十余岁的青年人。在今天这样的一个中国历史大变局中,“80后”是最为值得重视的全新的一代人,他们的生命历程、生活形态、人生经验、观念构成与中国的市场经济及相应的社会构型相同步并成为血肉般的一体。他们的观念世界,更多地不是来自于原有观念的延伸,而是建筑于现实世界的大地,恰如马克思所说,精神的世界不能依靠精神的力量去摧毁,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他们是立足于现实大地回望并评判历史而不是立足于历史来评判现实,这即使他们少了历史的纵深,却也没有了历史的负累。如果说,五四一代青年是时代的“弄潮儿”,那么,今天的“80后”则正在“浮出历史地表”。相较五四一代,他们渐有了时代使命的自觉,却还少着五四一代承担使命的气魄,而中国目下社会的人文生态,也没有给他们提供足够的发展空间与相应地肯定,但中国的未来,却由这一代人所决定。
对现代性的审视,是“80后”在今天所直接面对的主要问题之一,这一直接面对,既是面对时代,也是面对“80后”自身,此乃“80后”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同步生成之故也。如是,我对白杰的这本《幻象外的言说》就有着比较特殊的兴趣与关注。
就我这一代来说,我首先特别有感于白杰这一代人对“幻象”的自觉意识。他们认为,作为现代性重要表征的启蒙话语与革命话语,延续并强化了“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总体性趋向;处身其中的个体生命在立志解放自我、解放社会、解放全人类的过程中,常常不知不觉地驶入到自己并不能清醒辨识的、虚设的彼岸图景中来。相较他们,我们这一代人,一直为各种“幻象”所困,最易自觉地为幻象所迷惑,且在今天对昔日的回望中,仍未能从学理层面给以反思。
“80后”这一代学人,均受过高层次的严格的学术训练,追求学术性的严谨与系统,是本书也是“80后”的一个显著特点。对学术性的追求,让“80后”对社会现实的发言显得有些过于学院化而失去了对社会现实的感性的血肉融合,但我觉得,这或许是由于我们这一代习惯了以政治文化形式或以实际影响社会的方式介入社会现实的原因,也或许这是“80后”这一代人介入社会现实的方式,犹如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常常在抽象的体系建构、学理思辨中质询社会现实。
对先锋诗学及后现代主义的诗学实践的论述,是本书写得最为精彩的部分,譬如作者立足“形而上学”批判这一哲学基点深刻指出,现代性危机是致使“十七年”政治抒情诗大面积畸变以及朦胧诗迅速退潮的重要原因,但也构成了当代先锋诗学迅即崛起的重要动因。又如在处理后现代主义诗学与东方传统美学关系时,作者以绵密的理论阐释、丰富的实证分析强调了彼此间“和而不同”、互补互济的繁复关系。这些主张都是卓有新意,且在理论突破上具有较大难度。能够实现这一点,我觉得是因为作者这一代与先锋诗学及后现代主义诗学有着更多的文化上的亲缘关系。他们暂时还不能成为中国人文世界的主体,但却更具前沿性,更具对未来发展趋势的指向性。
我对本书关于现代性与本土性关系的论述更感兴趣,作者选取山西作为典型示例,我觉得甚为恰当。一方面,作者生活工作于山西,对山西的理解已然化入作者生命的血肉,另一方面,山西的本土性有着顽强的固性与久远的传统。作者认为,“地方性”是制衡现代性无限膨胀的重要力量,从李健吾所崇奉的“印象式批评”到赵树理所坚守的民间立场,再到“后赵树理写作”的底层书写,它们都游离于现代性的总体话语体系,以边缘言说的方式为现代性的自我纠偏提供了弥足珍贵的异质参照。相对说来,这一部分是本书中较为薄弱的部分,这一方面为国内研究现代性与本土性二者关系的学术资源不足所限,另一方面,也是“80后”一代普遍的不足。
我对本书最为感佩的是书中所流动着的反噬其身的精神。“80后”是伴随着中国的现代性大潮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对现代性的反思,必然地也是对“80后”自身的反思。决不皈依任一超脱甚至悖逆个体生命形态的形而上学体系,哪怕它滋养了自我、成就了一个伟大时代。作者在穿越现代性幻象后所承受的生命苦痛、所遭遇的价值虚无,让我看到了鲁迅反噬其身精神血脉的腥红。相较“80后”的反噬其身,很惭愧的是,我觉得“50后”更多了些自恋与怀旧,而反噬其身,对于“50后”来说,无论是对其晚年变法,还是对其通过反噬其身而深化时代的变革,都是当务之急。恰恰在这一点上,“50后”反而没有“80后”的自觉。
后生可畏。真诚地祝愿“80后”一代早日成为时代气象,风云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