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吐温是一位很容易被误解的作家;事实上,这种误解早已经发生了。由于“幽默大师”的封号,好多人会以为马克·吐温是中国的相声、小品演员式的人物,用笔表演着笑料吧,其实大错特错了。马克·吐温“那种悲剧性的严肃精神引起人们的大笑,而糊涂的人以为他只是一个给人逗笑的角色罢了”。这种误解不仅发生在相声小品逗人发笑的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也发生在喜剧传统并不是那么悠久的美国,乃至世界各地,自马克·吐温在世的时候开始。
马克·吐温当然是幽默的,《傻瓜在国内》中,他描述大地震造成的种种“奇怪景象”,有妇女正在给婴儿洗澡,拎着光身子的婴儿的脚踝跑出来,好像拎着一只去了毛的火鸡,有人由于前一晚放荡了大半夜,正在补足睡眠,穿着古怪的衣服,或者什么也没有穿,跑到街上来了。有一位颇有身份的编辑只穿着一条短裤衩就飞奔下楼,刚好遇上一位打扫房间的女仆,他高声问女仆该怎么办,到哪儿去?女仆回答得很质朴,也很平静:“要是真没有办法,您可以试试去找一家服装店!”
这就是典型的马克·吐温式幽默了,他的幽默不是自出洋相逗人即时发笑,而是沉下去,深透事物本身内在的幽默,发掘出来,让人会意而笑。像大地震种种“奇怪现象”中的幽默,不是让人放声大笑,用笑声击碎丑恶现象,而是让那种轻轻一笑,化解大地震带来的恐慌,从容地面对灾难。这是马克·吐温的善良。幽默,如果没有作家的心地善良为基础,那就会指向无辜,变幽默为幸灾乐祸,幽默于是成了油滑,成了残忍。
在马克·吐温那里,幽默是利器,看对象而使用。“他相信坏事很少有经得住嘲笑的”,面对社会不公,专制压迫,种种丑恶,马克·吐温就掷出他的利器,毫不留情地“把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在《镀金时代》《王子和乞丐》中,在他的一些中短篇故事中,能够随处看到马克·吐温幽默的力量。那种幽默,嘲笑,的确是很少有坏事能经受得住的,它常常胜过了凌言厉色的批判。不过,马克·吐温的幽默却不是嬉皮笑脸,因为在他看来,“人的一切都是悲怆的,甚至幽默的秘密源泉不是欢乐,而是痛苦”。
这是人生彻底的悲观主义。且不要急于对悲观主义下什么否定的结论,在人生的根本看法上,悲观主义比乐观主义更接近生命的本质,那是一切宗教产生的根源。生命的终极悲剧让人一出生就带着悲观的色彩,不幸的是,人类这种动物又带着他进化过程中发生的错误,在人性中增添了那么多丑恶狠毒的成分,加速着悲剧命运的到来。马克·吐温在1884年写的《人是什么》这篇文章中尖锐又不无痛心地写道:“一切生物都有杀生的本性——这似乎是毫无例外的;但是在所有的生物当中,人是唯一以虐杀为乐的一种;只有人类才出自恶意,为了报复而嗜杀。”马克·吐温坚持认为,人类只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的想象力,这种功能,连猴子也没有,“否则他就不会那么洋洋得意了”,“在一切动物当中,人是最不适宜于在地球生存的”。
这样的观点,大约会惹得许多“人类主义者”恼羞成怒大为光火吧。当人类不仅要在地球上生存,还要向外星球发展的时候,“洋洋得意”的人类更不会允许有人如此痛切地批判他们。然而,不幸的是,马克·吐温道出的是事实,是别人不予正视的真理。你只要看看人类用了什么样的物力和财力,用了什么样的创造智慧,发明出那么多大规模杀伤人类自身的武器,还在这个地球上得意洋洋地发布消息,吹嘘成就,就该明白马克·吐温“人是唯一以虐杀为乐的一种”动物的观点是多么准确,又多么令人痛心了。
谁能读出幽默大师内心的悲凉呢?马克·吐温的被人误解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根源在于人的盲目乐观,愿意相信假话。人,总应该慢慢长大,学会懂事。马克·吐温说:“一个人如果在四十八岁前是个悲观派,那是他懂的事太多;如果四十八岁之后是个乐观派,那是他懂的事太少。”马克·吐温十六岁时,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花花公子》《吓唬穷光蛋》发表在波士顿的一家滑稽周刊《毛毡旅行袋》上,从那时候开始,直到他1910年逝世,在他长达六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他都在作着一种努力,不能让人由懂事太多的乐观派退化为懂事太少的乐观派,世界上咧着嘴盲目傻笑的人太多,而皱着眉头想一想悲剧的人太少了。“笑比哭好”,并不可信,那里有及时行乐的诱惑;笑过之后,能够想到悲剧环境,想到悲剧的来源,笑才是有价值的,那才是马克·吐温用幽默让人发笑的目的。他幽默的笔从不敛起锋芒,直指人性的一切弱点。他睿智,敏锐,幽默,深刻,引人发笑不是他的目的,“幽默只是一种香味,一种装饰”,批判战斗才是他的用意。他坦然承认:“我本人一向是说教的。”
剩下来的问题便是:我们听懂了马克·吐温的说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