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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6年07月27日 星期三

    他乡月色

    鲍尔吉·金娜 《 中华读书报 》( 2016年07月27日   03 版)

        2009年的第一天,凌晨三点,在Hahndorf山顶上朋友家里举行的新年派对仍在进行中。于这片黑沉清凉的大森林里,装载我们狂欢的房子是方圆百里地面上唯一发光的物体。我在厨房里捣着薄荷叶子,为还没睡下的朋友们制作新一轮鸡尾酒。薄荷是刚从后山摸黑摘来的新鲜小叶,叶片上还附着绒毛,捣碎后散发出的薄荷味馥郁得几近凛冽。俯首细闻,凉气穿鼻而过,世间万物都变得冰蓝水绿,清辣奇异。

        透过窗户望天,夜是铺张而柔软的大黑色,深邃得令人迷惑,像小时候想象中巨鲸肚子的内里。星星很多,个个看起来明亮欢喜,搭配屋里正放的20年代新奥尔良爵士乐,天上地下形成一种典雅的热闹。我放下手里的薄荷碎走出门,穿过挂着彩灯的葡萄架,站到房前一片空旷的土地上。这回再抬头望天,没有了窗棂的阻隔,顶上是无剪裁的全画幅。我感到小小的慌张,不自主向后退去。这一退,就突然见到了银河。

        银河是清长风流的一条,白光银缎缠绕着,像天界女祭司的裙子,恒星做的项链,恍惚而隆重,真美。夜空给斜斜地一切两半,分头暗下去,天地之光被吸到中间来。夜空上是一派富贵太平的美。

        我看得喜悦,盘腿坐到地上。身后池塘里的青蛙被吓了一跳,踌躇半晌之后才又重新唱起情歌。锅儿—瓜,锅儿—瓜,声音傻大傻大,像心满意足的饱嗝。我仔细听着,很替母青蛙们不耐烦。想到家乡的公园里,青蛙的叫声要矜持很多。此时的沈阳正在下大雪吧,想象爸妈在雪地里散步,手里提着在火锅店吃剩的鱼丸,带回家给飞龙。飞龙是我家的猫,圆脑袋大白牙,身披豪华黑氅,整日无所事事。我爸爱给它梳尾巴,尾上长毛被梳得一根根站起来,逆光里看像风吹麦穗,细哗哗地动。这里的山顶上也住着一只黑猫,不抵飞龙俊俏,但会翻山越岭抓野兔。背毛脏得结成球,它回头吭哧一口咬下来,表情冷峻,满嘴黑毛。昨天下午在森林里,我遇见的一只狐狸脸上也有类似的傲慢表情,大概是生活在这里的野生动物们共有的风骨。小狐狸翘着大红尾巴,脚穿黑靴,跳脚钻进树丛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儿时喜欢的童话《狐狸列那》。那时候我最想交的朋友就是狐狸了。

        回忆一小片一小片飘出来,重重叠叠乱了顺序。我心中充满快乐,又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朋友们陆续走出屋来,熄灭所有灯光,音箱里的爵士乐变成了粗砺性感的哥特摇滚。强力的节拍驱走了所有人的睡意,星光下,大家陷入各自的舞蹈。我踮起脚尖飞快旋转,额上的羽毛头饰一下下抽打着我的眉毛,才想起来今晚自己是印第安女孩的装扮。我继续跳着,头顶上的银河在旋转,裙角的流苏在旋转,耳朵上的珊瑚红坠子在旋转,桌上的杏肉奶酪和意大利香肠在旋转……眼前的一切都陷入了疯狂的旋转,像雪花玻璃球里的颠三倒四,兴奋可爱。

        黑夜开始慢慢地撤退。东方的山肩上嵌出一道长而捻细的珠灰边儿,一寸寸向上沁去,看得人心痒。有人提议,去离太阳最近的地方看日出吧。我笑了,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试图给大家讲,脑与嘴却开始不同步,迷迷糊糊吐出来的句子全是中文。朋友们说,中文就中文吧,中文挺好听的,继续讲。

        我于是用中文讲夸父追日的故事,尽管能听懂的只有我自己。讲到最后,大家竟都听得感动了。连声说美呀,美呀,各自在心里配上故事,不要我再翻译了。

        翻过农场的栅栏,我们一行人唱唱跳跳走进森林。尽管在南澳干旱的夏天里,黄是大部分风景的主调,但森林仍然阴翠美丽。一只只金刚鹦鹉在高大的桉树林间飞过,大翅膀红的红,蓝的蓝,美得极彪悍。

        天色越来越亮,那浅灰色的蓝,把大地上的一切都照得明晰冷静。被清透的空气拔凉了眼睛,我感到接近失真的清醒。走出森林,翻过一座小山坡,面前出现一片广阔的草场。枯草们还都保持着茁壮生长的仪态,像一把把细齿梳子迎风而立,刮蹭着我路过的腿。走着走着,我惊讶地发觉草地慢慢在变色。金黄一点点变成秋香,秋香又一点点变成金红。正困惑,见到身边走着的朋友们也都一个个从头到脚滚上了细茸茸的金边。恍然抬头,眼睛被一片强光刺得睁不开,原来头顶上最大的一片云——像一朵盛开的奶油色大牡丹——温柔舒展地打开了,把一颗巨大滚圆的火球吐了出来。刚才占据着整片天空的淡蓝被阳光推开,变成热亮的火红,那颜色是如此强烈,我觉得它简直像是被气着了,才把自己憋得那么红。可是阳光能有什么可愤怒的呢,天空是那么可爱呀。那火红的周围环绕着温暖的虾子红,然后是杏黄,接下去是粉紫,一圈圈展开来,精神奕奕地燃烧着,天光大亮。

        那是2009年的第一场日出,那种壮丽仿佛是只应该属于乱世的。而我只是一个生活在幸福年代的幸福的孩子,在南半球的森林里,草地上,昏昏然发痴,一边陶醉于眼前的美景,一边想念着远方的家乡。

        突然身边有人喊:“快看!”

        我循声望去,惊诧地睁大眼睛。

        在离我们一百米远的地方,一只袋鼠妈妈正带领她的孩子蹦跳着穿越草场。见到不远处这几只手舞足蹈大惊小怪的人类,她停下来,冷漠而谨慎地把我们一行人挨个打量一番,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或许是我的幻觉吧,但我的确看见它无奈地摇了摇头),一个后蹬腿,走了。她身后的小袋鼠表现出了更多年轻人的好奇,它迟疑着,歪着脑袋把我们左看看,右看看,小小的手在胸前没把握地彼此搔了搔。见妈妈渐行渐远,也只好一个后蹬腿,走了。

        我突然感到无比喜悦,又觉得轻微的荒诞,心情与之前的激动恍惚很不同,原因不明。然后我便突然笑了,笑得出了声,前仰后合好一会才冷静下来,把自己沉沉地撂倒在草地上。阳光温暖而甜蜜,身下的枯草倔倔地扎着我的腰,被抵制了很久的困意最终还是到来了。视觉与听觉都逐渐模糊,在彻底睡着之前,我记得自己挣扎着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生活真美好呀。这句话是用母语说的,忘记了有没有人追问它的意思。说完这句话后我便一个猛子扎进梦乡。后来朋友说我打盹时嘴里吧唧吧唧的,好像在嚼着什么。我自己琢磨,八成又是梦到回家了。跟爸妈一起围坐在桌前,呼噜呼噜地吃麻辣烫,熏鸡架。边吃边看窗外的冰天雪地,心里想,生活真美好呀。我吃得那叫一个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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