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徽州的石牌坊甚多。有一座名曰“贞节坊”的,是因了一个女人。
话说清朝初期正月的一天,在喇叭鞭炮声中,一顶花轿进了村子。接轿的新郎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翁。老翁有过婚史,却无子嗣,此举为了承祧。
夜阑老翁进到洞房,床帐紧闭。老翁惶惶然时,帐缝处抛出一条书有文字的白绫,字迹纤细秀美,一笔一画娉娉婷婷:
白纱帐外,白发老人,筋皱皱,皮皱皱,何作此孽!
老翁沉吟有顷,同样以白绫书下数语,苍寒的柳体仿佛暮冬的一剑兰叶,隐约指向迟来的春意:
红绫衾内,红粉佳人,壮(体态丰腴)噗噗,软(肌肤弹性)噗噗,前世修来!”
她读过书,老翁反倒心宽。结果可想而知,一句“前世修来”足可排解一切。中国封建时期的女子,一般都信命,既是命定姻缘,那就只能从命。
老翁着意经营这桩婚姻,成天围在她的身前身后,像一个初浴爱河的毛头小伙。她接受着老翁的殷勤,却又终日低眉含颦,面无欢容。
日子迷雾般飘忽,春装换成夏衣后,秋风又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老翁家院里的那棵公孙树,叶片由绿变黄,在风中飒飒作响。不幸的是,老翁也如树叶被风干,罹疾落床。
治丧是她第一次在大庭广众露面,款款铺排,彬彬待客。粗糙的白土布孝服和孝带,裹着婀娜的娇驱绾着满头的乌云,那种风韵,那种天然去雕饰的清纯,令送葬的人们目瞪口呆。
那年的冬天病恹恹的,天幕低垂,一如她的面容。听那老妈子说,丧期她只在窗前枯坐,阳光在窗纸上轰然绽放,不会开窗;寒风从河那边一刀一刀割过来,又不会关窗。出乎意料的是,老翁七七四十九天后,她堵死了卧室的门,从此拒绝吃喝!全村骇然,却又肃然起敬。
自她闭关之日起,老翁家的叔侄们一改冷漠,以虔诚心态着手后事,寿棺、寿衣,诸如此类。旬日之后,一场丧事大张旗鼓展开,族里出面,村里插手,其规格,其轰烈程度,为该村有史以来之最。人们尊她为太妪。太妪者,辈份最高,身份至为尊贵者也。
可她殁时才十八岁,正是一朵花灿灿然开放的时节!
这是一段传说,真实与否难以稽考,但耗资颇巨的石坊,不会弄虚作假。让我颇费心思的是,此女子自绝人世的动机。既然有过花烛之夜的抗争,说明这是一桩来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老翁的离去不会剜走她的心。是断了生计难以苟活吧,以老翁的家境,足以衣食无忧。要说是她愚昧、无知吧,那石坊的建造者们要彰显、弘扬的又是什么呢?
还是洞房那条幅让我在迷惘中又多了一个理解的角度,该女子读过子曰诗云,受过封建礼教的熏陶!我向来对古时约束女人的清规戒律心存芥蒂,但对“妇道”之说觉得还有不少可取成分,一如封建的意识形态里,有糟粕也有精华。“道”得有,不能只针对妇女,男人也该有“道”,就是说,大凡一个人,无论生活的境况如何,都应该有自己恪守的“道”!就假定该女子是一个殉道者吧。“道”来自信仰。信仰属精神层面,世俗的“该与不该,值与不值”衡量不了。何况,评判事物离不开所处的时代。
我扼腕的,是这个故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