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师去世了。他的名字叫大卫·帕克(DavidHeywoodPark⁃er,1943-2015),是澳大利亚人。在牛津获取博士学位后,曾任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文学院院长多年,后辗转到了香港。如果列举老人家的成就,怕是会占掉很大篇幅,或许我所能描述的只是一个学生眼中的师父。
想到帕克教授,便会想到暖暖的阳光。年少时,他惯于在澳大利亚的海滨追逐打闹,沙滩阳光铸就了他生命的基调,所到之处,就把一份热情和温暖传达开来。我们在香港中大入学的第一天就见识了他的豪放。见面仪式后,他拉大家到了山上的酒馆,酒转流觞,除了畅所欲言,还要高歌几曲。他没有曼妙的歌喉,但兴致到了,一定是要唱的,而且席间必要有酒。他曾去北大讲座,晚宴时,上了高度数的二锅头,他喝起来像是白开水,一下子就交足了北大的朋友。虽然是头衔众多的资深教授,但他会让学生感到:你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有这样的教授,做学问是不会苦的,因为他把学问熔铸于人生,很多时候是教学生如何做人,而不是学究于某个专门的知识。比如,我们每周见一次面,他耐心地、反复地要教会我的是如何思考一些问题,比如:什么样的生活是好的?人应该如何活?如何让生命的力量绽放?等等。然后,教我如何带着这些基本的思考去关注文学作品,看伟大的作家们如何思考探讨它们,进而看作家们的思考和探讨对于我们当下的意义是什么。久而久之,他的主张渐渐地融入了我对生命和求知的思索,慢慢的领会了一种人生观:人生来如一粒种子,种在土壤里,接下来是你我的责任为这种子施肥灌溉,让它茁壮、成长,把作为种子蕴含的那份力量释放出来,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不留遗憾。人行至此,或许可以依树小憩;或许可以欣赏树形树冠的美;甚至闻得到花香、品得到果子的香甜。一株树,在生命力量饱满绽放的同时,也实现着有益于他人的社会价值。
这种有机的、盎然的生命观或许把帕克教授引向了中国古代的哲学和文学,他着迷于这一种他无法阅读的语言背后蕴藏的智慧。他坚信,浮躁的现代社会需要蕴藉的中国古典智慧的滋养,并逐渐教我认识到,在过去的一百多年时间里,中国大量吸取西方的思想和理论,对自己深厚的文明有所忽略,是时候尝试着“读回去”了(readback),即用中国的哲学思想、文艺理论来读西方,让中国优秀的文明再次发出自己的声音。本着这种思想,他引导我读中国的典籍,虽然他读的是翻译,但很多时候,他对中国思想的洞见让我大开眼界,比如“文以载道”,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但他觉得没有一种语言如此精辟地概括了文字的精髓。
慢慢的,帕克教授引导我把《红楼梦》作为博士研究的对象,当我提出质疑,认为很难在前人的基础上出新时,他让我看他手中的杯子,看随着杯子的转动窗外射进的阳光在杯子表面做的光与影的互动。他说,一部作品、尤其是经典,就是如此耐得住把玩,从不同的角度,看到的是不同的形态和光泽,总是那么的熠熠生辉,此外,如果用心去看,你的观感总是有别于他人的,你的解读也一定是与众不同的。研究的对象,需要选择经典,如果是最好的作品,那就更好,因为它会给你富足的回报。就是这样,我被一个外国师父领向了中国传统文化。另外,他本人除了哲学、文学评论,还是个作家,特别注重文字,鼓励我每周写一篇东西,英文、中文皆可,试着捕捉住一个想法,饱满地阐发出来。听从他的话,坚持下来,本来晦涩的文字,竟渐渐有了一点文采。现在,我也时常用同样的方法引导自己的学生。
上一个月,我有幸去日本开会,采用的就是《易经》乾卦解读康拉德的作品《阴影线》。《易经》为已经行至山穷水尽的这部作品的解读吹来了一股清新的风,会议组织者用闭幕发言一半的篇幅来褒扬这样一种尝试,但就是在闭幕晚宴上,我得知了帕克教授去世的消息。生命如同被掰去了一半,无法复原。我在大阪市中心游荡,听得到泪水不断落地的声音。本以为泪流尽了会平复心情,但一个月过去了仍是如鲠在喉。痛苦逼着我察看生命与死亡,才逐渐意识到精神可以在死后存留。我的这位老师,不就如远方的一株树吗?仍然用他思想的氤氲,滋养我们的精神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