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每日电讯》的《草地》周刊办得很好,好在它贴近百姓生活,直击现实热点,提倡有生命力的阅读,让小人物发声。遂与《南方周末》、《中华读书报》、《文汇读书周报》、《北京日报·理论周刊》一道,成为我的每周必读。
2015年4月10日的《草地》周刊,发表了陶江濛的《拾荒阅读》,文章虽短,但读后有大触动。作者给我们描绘了这么一幅奇特的图景——
杭州图书馆里有一群特殊的读者,他们衣衫褴褛,从不借书,每次读书前都必定洗手。由于害怕在拾荒的过程中损伤书籍,他们从不借书,只是每日来这里阅读。拾荒阅读者像是守着约定,得到了所有人的善意礼遇。拿起书,他们就是读者,而放下书,则依旧流浪。
图书馆又迎来一位拾荒者。他从不肯怠慢书籍。他如同一位平凡的读者,在书架间穿梭来往,嗅闻一样的墨粉味道,触摸一样的书页和书脊。这位物质上的贫乏者来到知识的宝库中寻找精神的财富,遵循世间等价交换的原则,他付出一日的光阴、充盈而热烈的求知欲和对待知识的虔敬与尊重,来换走双手的清香、满目的喜悦和不断增长的智慧,也凭借他不卑不亢的身姿赢取他人的善意和礼遇。
然而图书馆中还有更多的衣冠楚楚的读者。他们脚步不停,在书架间肆意点选、随意翻看又粗暴地放回,好像永远也找不到想要阅读的书,又或者他们也根本不想阅读。浮躁的思绪无法浸润一行铅字,难以对焦的瞳孔如浮光掠影漫扫过一页诗篇,他们什么都在读,又仿佛什么也没有读。来到图书馆的他们却更像精神上的拾荒者,在溺人的书库中找寻自己的缺少的部分,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永远找不到。
这样的图景,让作者感慨系之——
博尔赫斯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是的,所有人都生活在无尽的知识中,拥有无数个安静美好的午后,脸上永不褪去幸福的微笑。擦身而过时我们点头致意,比肩读书时我们默然相伴——正如同书籍承载着人类的文明,阅读承载着人类的智慧和尊严。漫长的时间中,是书籍教会人类将生活的经验和情感体验一代代传承下去,所以新生并不意味着从头开始,而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触碰穹顶。书籍也教会人类克服语言的障碍,所以巴别塔由书籍堆叠建起,将人类送入天堂。
一位位拾荒者徘徊在讯息的海洋中,有的人体验着物质的匮乏却成了精神上的贵族,有的人尽管衣食无忧却永远不得完全。“空心人”是没有心的偷儿,他渴求着智慧、尊重,沦陷在“生之孤独”与“死之惧怖”的夹缝间受尽求而不得之苦。这样看来,婆娑世界三千烦恼,每个人都该去做一名拾荒者,怀抱对昨日的感恩睡去,又在明天的期盼中醒来。
就像字面上最最直白的意思,做一名在大荒中捡拾珍宝的流浪者、在无尽旷野中找寻归途的异乡人,抛却自诒伊戚的烦恼,拾起智慧、人性与生命。不必抱以讶异的目光,因为你和我都在“拾荒”。只是有的人捡起面包,我们要捡起人类对知识、对思考所抱有的爱情。
又如三毛在撒哈拉大漠中的白色屋子,那里有棺材板做成的沙发、旧轮胎制成的坐垫,她赶走了一切“外来的侵入者”,在独一无二的宫殿中收起吊桥,缓缓地坐下去,一如一位君王。
文章对我的触动,不在于他肯綮、精彩的议论,而在于他切中了时弊——对物质的极端追求,使人们物华人贵,但却沦为精神的“拾荒者”;反而是那些在生存底线上苦苦挣扎的人,不自卑,不沉沦,咬定精神救赎的理念,在无望中希望,在卑微中自尊,迈向有灵魂的生活。总之一句话:大富者,卖萌、耍蛮;贫寒者,求知、找魂。这就是当今的社会实况,物质与精神的倒挂,让人唏嘘不已,并惊醒于表面的繁华和欲望的催眠。
事实上,物质与精神的分离,造成的潜在危害已渐渐凸显。仅以我的居停地房山为例——
房山的西南山区,富含煤炭,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小煤矿星罗密布。其掠夺性开采,使那里的农民暴富。暴富就激发了大的享乐欲望,不仅别墅豪车、灯红酒绿,还赌博成风,甚至赌到国外,一掷千金嫌土,而是百万金、千万金。他们一味炫富,目空一切,美其名曰大款风度。但他们蔑视知识,均认为教育无用,其后代子女便整体地辍学,文盲遍地。他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文盲又如何?文盲加有钱,也可以行走天下,吃遍人间。这其中,我的一位姨弟从老子那里分来上亿存款,开始过帝王生活。正室之外,还暗续两房小,且不怕罚钱,任意生养,儿女成群。因与他素有往来,新书出版,也送他一本。他随便翻一番,就扔在茶几之上,问,这么厚的一本书给你多少钱?当得知是一个很寒酸的数字,他哈哈大笑,说,哥,你留下来,咱哥俩喝几杯,趁着酒兴咱找人试试手(搓麻将赌博),别怕,我给你出底垫,一晚上下来,肯定让你拿走三五十万。这是个完全不同的语境,我只好速速逃离,不再来往。
进入二十一世纪,北京城市功能调整,房山定为生态涵养区,强令小煤矿关闭,让西南部山区发展新型绿色产业。但是,发展的主体是一群文盲、准文盲,他们不具备应有的知识和技能,所以他们迟迟不动,过坐吃山空的生活。日前那位姨弟找我,说他的大儿、二儿、三儿都已成年,由于没有文化,总也找不到工作,希望我帮忙。我说,很难,因为大学毕业生都求职无门,况几个白丁。我接着说,你不是有钱吗,计算着花,也足够他们终生挑费。他说,他们几个当然没问题,但他们的儿女呢?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别为儿孙做马牛。他咳了一声,气哼哼地说道:都是煤矿闹的,它耽误了我至少三代人!
暴富,使人目盲,以至于丧志,进而轻视文化,这样的人群会有未来吗?
所以,杭州图书馆里那些拾荒者的阅读,就给了人们更深层次的触动:贫而阅读,是面向未来的精神准备,灵魂一旦充盈壮大,“我”就有了君王情怀,就有了昂然向前的自信和能力,就没有走不通的道路。
一个人是这样,一个人群是这样,一个民族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