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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5年10月21日 星期三

    孙郁和他的《民国文学十五讲》

    徐小斌 《 中华读书报 》( 2015年10月21日   03 版)

        中国历史有三个朝代是我感兴趣的,一是春秋战国,二是魏晋南北朝,三是民国。这三个时代在中国历史上是相对自由的,自由使文人骚客们思想激荡:他们有的结伴而行,有的独自摸索,留下了一段独特的生命轨迹。孙郁写过多部有关民国的著述,对民国、对民国文学有着深入研究与独到的、原创性的见解。

        关于《民国文学十五讲》,首先我认为,这不是一般的学者著述或者评论集,而是一本美文集,是一本才子之书。孙郁在这本书里论述了民国时期的文学风气与流派,作家与作品,涉及新文学、旧体小说诗词、新诗、左派小说等,包括鲁迅、郭沫若、周作人、老舍、沈从文、张爱玲、钱锺书、萧红等作家与作品。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认为此书透露出的最重要最关键的三点:一是孙郁的文字——完全不同于当代评论范式的个性文字;二是孙郁看作家作品的角度,三是孙郁的境界与风骨。

        首先说文字:孙郁非常讲究文字,他喜欢的作品也是那些文字考究的作品,譬如汪曾祺,譬如木心。他自己就曾经说过:“近年随着年龄增大,许多事已不太挂念在心,惟有文字间的隐现还能勾起兴趣,细究起来,乃内心残存着旧梦。因了这个旧梦,有时候显得有些落伍,留意的是那些寂寞的句子。我喜欢当代的汪曾祺、木心等人的文字,他们的智性给了我写作的鼓舞。这些人一生在多难里安之若素,不改的是自己的痴情,在我看来是难得的。现在的文学在变中发展,形态渐趋多样。不过好的作品和好的作家的确有限。批评需要表达自己的忧思,或发现亮点。在喧嚷的地方不易做。我的感觉是,好的文章,多不是热闹中人所作,现在活跃在主流媒体的人,可能不及那些沉默的写者有趣。那些出于寂寞者之手的文章,比我们这些人耐读得多。”

        说到这里就有我的私心,孙郁喜欢的作家,恰恰也是我喜欢的,所以就感觉格外亲切,拿木心来说,自从1999年看了他第一本进入中国大陆的书《哥伦比亚的倒影》,就认定他是当代天才,但奇怪的是,很多、可以说是绝大多数中国作家都不认可他。记得2011年和一位作家一起去哈佛讲学,路上跟他谈起木心,他觉得我对木心的欣赏很奇怪,难以理解。后来还有一些好作家,谈起木心都觉得不以为然,但是在孙郁这里,我找到了知音。其实远不仅仅是木心,我觉得从孙郁的文字中,我的许多看法与他是一致的。包括批评家首先应当是美文家这样的看法。当然,这未免对批评家有点苛求了,但是批评家如果完全不讲究文字,那么文学批评也就成为了反讽。

        无论怎样,在这个浊世里,依然有孙郁这样讲究文字的文人雅士,对我们这些爬格子的人来讲,实乃幸事。

        其次,孙郁是极善于用一种独特的角度去诠释作家和作品的。譬如对于鲁迅,他提到的鲁迅文字背后隐藏的“暗功夫”,其实指的就是鲁迅的知识结构。鲁迅在金石学、考古学、科学史、文字学、哲学、美学、民俗学、心理学、历史等等方面都有着深入的研究,他有着广泛与驳杂的知识谱系,他的文字背后“拖着历史的长影”,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厚度。对此我感受颇深。今年早些时候我接了国家开放大学的二十讲西方美术史的微课程,讲到比亚兹莱的时候就不能不提到鲁迅,要知道,首先把比亚兹来介绍到中国的正是鲁迅。他自费为比亚兹莱出版了《比亚兹莱画选》,并且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画家高度赞美:“没有一个艺术家,作为黑白画的艺术家,获得比他更为普遍的声誉;也没有一个艺术家影响现代艺术如他一般广阔。视为一个纯然的装饰性艺术家,比亚兹莱是无匹的。”在我研究比亚兹莱的时候,同时也为鲁迅的眼光所惊诧。要知道,比亚兹莱确是一个天才,但他更是一个妖孽,是西方绘画史上最具争议性的艺术家,当年他和王尔德合办的黄面志,导致王尔德以有伤风化罪被捕,而且那本杂志也被封了,“黄书”即由此而来。至今对比亚兹莱依然争议不休。但是鲁迅能在上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就如此推崇比亚兹莱,充分说明鲁迅的思想非常前卫,兼具东西方的知识储备,具有国际性眼光。比照我们当代作家,在知识结构人文素养等等方面根本就无法望其项背。这也是很多当代作家走不远、也写不深的根本原因所在。孙郁作为研究鲁迅的大家,可以说对鲁迅的了解从宏观到微观,从表层到背景,是深入洞察细致入微的,而他选择了从“暗功夫”这一角度诠释鲁迅,是非常独到、也是非常深刻的。甚至我由此联想到:孙郁本人也是隐藏着“暗功夫”的,假如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和先进的知识结构,是不可能有这种洞察入微的眼光的。

        其三,虽然孙郁从不以一位批评家自居,但是我认为他是当代最好的批评家之一。为什么这么讲?我认为一个好的批评家,不但要有独到的眼光,先进的知识结构,公正平和的心态,专注严肃的治学精神,最重要的,还要达到一定的境界,这才会有伯乐相马、疱丁解牛、师旷治音,这才能从作品的表相中,辨出真正的艺术境界的高低。譬如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画坛三杰顾恺之、张僧繇、陆探微在很多人眼里是不分高下的,但是唐代著名书法家、也是书法理论家张怀瓘的眼光就非常厉害,他这样说:“象人之美,张得其肉、陆得其骨、顾得其神,神妙无方,以顾为最。”张怀瓘实际上就是那个时代的评论家了,他能穿透表相,看透作品的灵魂,看出顾恺之的“独妙于神”,这个必须达到一定境界。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批评家,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

        并且,优秀的批评家是一定要有风骨的。譬如,同为才子,屈原的《离骚》哀民生之多艰,宋玉的《风赋》夸大王之雄武,作为批评家,你说谁的好?赵熹的《疾邦诗》为人民泄愤,司马的《长门赋》为皇后抒愁,你说谁的好?储光羲的田园诗,一心粉饰太平,聂夷中的悯农诗,敢于揭露黑暗,你又说谁的好?——“正邪自古同冰炭,毁誉于今看伪真。”正如晚清诗人何绍基说的:“同流合污、胸无是非、或逐时好、或傍古人,是之谓俗;直起直落、有感则通、见义勇赴、是谓不俗。”做一个不俗的、有风骨的批评家很难,在当下,在今天,尤其难。但是孙郁先生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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