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写传与学者立传有大不同:文人笔下,常带感情,对传主的描绘,体现着自己的好恶,或丑化,或溢美,多是变形的状态;而学人的笔致,遵从理性,靠材料说话,警惕一己的情绪,呈现人物的本来面目,足可据。
所以,对文人写下的传记,我总是当作散文随笔而读,比如孙郁和祝勇关于历史人物的书写,所取之处,是他们自己的思考和观点,至于有关传主的的种种,我均不当真。近来读孙郁关于汪曾祺,那是他自己的无限衍发,把汪曾祺整体夸大了。祝勇有关故宫的风花雪月,也是一味放任激情,文采飞扬,意象频仍,让人不敢据实理解。
所以,我特别爱读“纠偏”的文字,因为作者对历史和人物有悲悯心。譬如2015年第一期《长城》有一篇王春来的长文《寻找真实的韩复榘》,我一经阅读,就放不下,午间在床上,我反复读了两遍,感到有朴实至真的用心,让人顿生敬意。
韩复榘是被文人严重“糟改”了的人物。始作俑者、也是影响巨大的,是相声家侯宝林。他的名段《关公战秦琼》给韩复榘定了基调。韩复榘做了山东省主席之后,为光门面,给他父亲做寿,唱堂会。唱了《千里走单骑》之后,老爷子不高兴,点了一出《关公战秦琼》。只此一举,就把韩老太爷塑造成愚昧无知、刁蛮跋扈、混蛋颟顸的冬烘形象。其实韩复榘任山东省主席的时间是1930年9月5日,而韩父卒日为1925年12月7日,时空有大错位。韩父韩世泽是个饱读诗书的人,他经过十年寒窗,在光绪十二年(1886)考中了秀才,是个头上有功名的人,断不会把一个在汉代、一个在唐朝的两个不搭界的人弄在一出戏里。而且韩世泽的至交高步灜是学贯中西、著作等身的大学问家,他的《唐宋诗举要》在六十年前就是大学中文系的必读书,他不仅对韩世泽崇拜和器重,还主动把自己的侄女高艺珍许配给韩复榘为妻。这就坐牢了韩世泽绝不是蠢材。
后来的文人在写到韩复榘时,也延续了对乃父嘲讽的笔调,而且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最经典的是,把《游泰山》一诗安在他头上:远看泰山黑呼呼,/上边细来下边粗。/有朝一日调过来,/下边细来上边粗。还有一系列“名言”,譬如:“没有来的请举手!”“懂得七八个国家的英文。”“行人都靠右走,左边留给谁呢?”“那么多人抢一个篮球,一人给他们买一个不就得了吗!”活化出韩复榘胸无点墨、不懂人事,只会穷兵黩武的草头王的形象。其实韩复榘本人是个儒将,同其父亲一样,也是个广读诗书、腹笥充盈的大学问家,而且极懂书法,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不仅如此,他重视保护文物,即便是有到处题字的冲动,也守身自持,而且饬令不许在泰山上乱写乱刻——汪曾祺在《泰山片石》一文中说:“很奇怪,泰山上竟没有一块韩复榘写的碑,这位老兄在山东呆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想到在泰山上留下一点自己?看来他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准备投他一票。”他极重视教育,即便军费紧张,也绝不削减教育经费的下拨,以至于蒋介石诱捕了韩复榘之后,为了寻找杀掉他的口实,问当时的山东省教育厅长何思源:“韩复榘扣留你多少教育经费?”“韩复榘是怎样买鸦片烟的?”何思源毫不犹豫地回答:“韩复榘从未欠过教育经费,也并不买鸦片。”(何思源:《我与韩复榘共事八年的经历与见闻》)。韩复榘还特别重视知识,敬重进步文人。1922年,韩复榘听了梁漱溟的“儒家哲学”讲座后,就对梁漱溟心存敬佩,主政山东、河南之后他都请梁先生去搞“乡村建设”(汪东林《梁漱溟问答录》,载《人物》1986年第六期)。
总的来说,韩复榘骨子里是一个文人,有很强的独立人格,但他又不懂政治,不懂得变通,触犯了蒋介石的利益,根本地,是他的内心锦绣害了他。可悲的是,后来的文人,均以蒋介石的逻辑复制、覆盖韩复榘的真实性情和真实面貌。
著名学者于植元教授说:“韩复榘虽然是军阀,但他是一位学者,他的古文字学、音韵学的修养很深,诗写得好,字也不错。记得黄侃先生在北京讲学,很激动地说,‘我发现了一个人才——韩复榘,那么多人听我讲学,只有韩复榘全懂!’”于植元感慨道:“我们现在不学历史,只看文艺作品,看电影,听相声,以后还不知把人教育成什么样子!”(于植元:《传统文化刍议》,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版)
于植元教授的话,醍醐灌顶,令人反思。我们的文人,要有起码的治学道德,切不能一味地放纵自己的主观意绪,更不能人云亦云,放弃从材料出发的存疑态度,否则就会“妖言”惑众,贻害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