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寂寞,凡有朋友惠寄之书、信、报、刊,皆视为室谷足音,珍爱不已。日前,吴福辉兄惠赠之新著《石斋语痕》更让我如晤故人,读完来不及细细咀嚼消化,先写几句札记。
几年前,福辉兄出版了一本大著——《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图文并茂,大受欢迎。这本《石斋语痕》,足可视为《插图本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的姊妹篇。
福辉兄是王瑶先生“文革”后招的六大弟子之一,深得王先生真传。特别王先生染病苏州、殒命上海期间,福辉兄一直陪在王先生身边,王先生失语后,用笔和家人、学生交谈,这种珍贵的“纸上声”,也是福辉兄听得最多,记得最多。《怀想王瑶先生》一文,真实地记下了此情此景,人间很难有更感人的文字了。王先生招考研究生出的考题,王先生带研究生的套路,王先生对研究生的一丝不苟,乃至王先生对现代文学研究事业的终生关怀,都一一跃然纸上。
二十年前,我和林非兄曾联合主编《鲁迅研究》杂志,并设了一个“鲁迅和当代作家”的专栏,发表了几位青年作家谈所受鲁迅影响的文章,反响很不错。然而,和莫言谈《铸剑》比起来,那就弗如远甚了。这是真正的血脉贯通,真正的继承发扬。似乎谈莫言与《铸剑》者也颇有几家,照我看,福辉兄谈得最好,最深入骨髓。
远见卓识和兼容并包的结合,也是《石斋语痕》突出的优点。比如,书中几次谈到施蛰存,充满敬意;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鲁迅的尊重——二人的激烈论战,福辉兄巧妙躲开了。再如,福辉兄研究茅盾多年,从未动摇茅盾在自己心目中的大师地位,然而,当范伯群兄提出“两个翅膀论”大骂茅盾是什么“三座大山”时,福辉兄却能够处之泰然,甚有涵养。
如何处理学术性和随笔性的关系,这是个难题。学术往往是枯燥无味的,大多数人不愿意看。福辉兄在《自序》中说到对战时散文三大家:梁实秋、钱锺书、王了一的散文很推崇;也谈到了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但他没有做到学以致用,学术随笔、学者散文的生动、机趣、幽默尚没有完全学到精髓。福辉兄举了王力先生的《龙虫并雕斋琐语》的例子,说他谈的是战时物价,柴米油盐,连一篇谈学术的文章也没有。诚哉斯言?正因为如此,《琐语》才那样叫座,那样叫人忍俊不禁。不让王力先生写这些,还让他写汉语音韵、《马氏文通》、汉语史吗?王先生讲得很明白:“龙虫并雕”。“雕龙”之作,就是他的那些语言大著;“雕虫”之作,也就是他的这些“琐语”了。福辉兄并非没有另一副笔墨,《语痕》中也并非完全没用那一副笔墨,只不过用得太少、不够娴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