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看法的看法

    人们往往过于小看自己的看法，认为看法既改变不了所看到的事实，也改变不了持这种看法的人，看法只是看法而已。的确，这种对看法的谦逊态度有时候是有道理的。比如，你看一轮月亮，既不能增加它的一分光辉，也不能减少它的一点颜色，只是白看，干看。又比如，看着一张死亡通知书，你不能让死者复活，只有流泪的份儿。常常是这样，你认为本地近日要发生7.8级强烈地震，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认为今天天气晴朗，是郊游的好日子，结果中午突然下了一场暴雨，躲都来不及。看法不仅未能改变事实，还被事实嘲弄，这种情况不算新鲜。然而，在一些与你相关的社会领域，情况就大有不同。在这种情形下，你的看法有时就像先知的预言。

    在生活中，你有时会得到与你的看法完全相反的事实。倘若你是一个司机，你认为今日下午五点钟在北京路交叉路口将发生严重的堵车。你把这种看法传递给很多与你一样开车的人。结果，当天下午五点，北京路口往来车辆稀少，道路畅通无阻。而这一切，全因为有了你的看法。

    有时候，你却得到与你的看法完全一致的事实。比如，你是一个权威的经济学家，凭着自己收集到的不完全的数据资料进行了完全分析，从而得出本国将于今年底爆发一场半个世纪未遇的恶性金融危机。你的看法像病毒一样广为流传，得到了很多人的相信并成为他们的共同看法，特别是那些手中掌握着大量钱币的人，他们都成为你的信徒。而那些不敢苟同的人也半信半疑，心神不定。尽管也有别的经济学家持相反的乐观看法，但是人们对于灾难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果然，金融风暴席卷开来，而且比预言中的时间要提前三个月。那些相信你的人有福了，他们及时地兑换了手中的货币。于是，你被当成是当今国内最有远见的经济学家，你在改变世界的同时也改变了自己。天知道，你实际上是这场危机的肇事者！如果不是你的危言耸听，造谣惑众，这场风暴根本就不会发生。

    如果你无意间染上了某种疾病，作为当事人，你对疾病的看法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任何疾病都有两种可能的结果，但是关于这种疾病，人们议论纷纷，谈虎色变，你于是也惶惶不可终日，认为劫数来临，自己扛不过去。最终，你真的证明了自己的预感。没有人知道，被误诊的你实际上是被自己预感吓死的。博尔赫斯在小说《永生》中有这样的描写：“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找到水，毒辣的太阳、干渴和对干渴的恐惧使日子长得难以忍受。”的确，人对干渴的恐惧远甚于干渴本身。

    种种迹象表明，正是看法和对看法的看法，随时改变着我们的处境和社会的风貌，构成了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特别是当某种看法为更多的人所接受的时候，它就具有无法估量的魔力。一种看法的效力很多时候并不取决于它的真理性，而是取决于有多少人相信它以及信仰的坚定程度。尽管地球很难称得上宇宙的中心，但在别人都认定地球就是宇宙的中心时，你坚持认为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就十分危险。问题的实质已不在于宇宙的中心在哪里，抑或宇宙有没有中心，而在于你对宇宙中心有什么看法。如果大多数的穷人把自己贫困潦倒的原因，归咎于富人的掠夺和贪婪，整个社会就布满了干柴；如果穷人把自己的贫困归咎于上天的安排，和自己的无能和懒惰，贫富之间则还可相安无事。

    正因为别人的看法构成了至关重要的现实，那些企图改变现实的人总是千方百计要改变别人的看法观念。纳粹党的宣传部长更是深明此道：谎言在重复一万遍之后就可以胜似真理。当今世界，发动政变篡权夺位者总是抢先攻占电台，其目的就是要控制人们的观念。

    至于商业投机家，通常是一些观念的大炒家，花言巧语的制造和散布者。广告在他们的投资中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他们要把某些连自己也不会相信的看法和承诺，巧妙推广到黑压压的人群中去，占领他们的头脑和神经系统，成为他们自己的信念和渴望，让他觉得我的生活缺少了什么，必需加以填充。在铺天盖地的广告中宣扬是味道美极了的液体，你喝起来真的就觉得美极了；那些标榜能够返老还童的养生精，喝起来也真的令你精神百倍；那些花里胡哨的时装穿在身上也有了说不出的万种风情。在汹涌澎湃的话语潮水中，高明的股票炒家不仅是要炒作股票背后缓慢上升的业绩，而是要炒作炒作者的对股票的信念和期待，把众多和自己一样正在炒股票的人炒成一盘。观念是最深刻的现实，多少人就是通过改变别人的看法，掌握别人观念来改变世界和自己的处境的。这种来自不同利益本体的观念输出和传播，正在不断修改着我们脚下的现实，使它越来越变得像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了。

    真理是需要有人相信的，一种理论的效用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是它本身是否是真的；另一方面是到底有多少人信以为真。如果一种看法找不到可以相信它的人，这种看法即使是千真万确，也只能束之高阁了。如果有一种真理没有人相信它，而且还有很多很多人坚持着与之相反的观念，就会给说出或坚持它的人带来麻烦，甚至引来杀身之祸。在上述与人相关的社会生活领域，一种看法的效力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有多少人相信。但在个人生活领域，一种看法只要当事人坚定地相信它，便有不可估量的魔力。一个成为英雄的人，首先必须是自以为是英雄或应该成为英雄的人。在这个意义上萨特算是说对了，是英雄自己成为英雄，是懦夫造就了懦夫。

    指向自己的肯定的看法是成就自己的条件，却不是充分必要条件。虽然并不是所有认为自己成功的人都能取得成功，但对自己的否定差不多是毁掉自己的充分必要条件了。你认为自己不行，你就真的不行；你认为自己是个窝囊废，你就真的是一个窝囊废；你认为自己只能依靠别人，你这辈子也就只能指望别人了。

    没有任何力量能像人对自身的看法那样决定人的生活了，如果你认为人只是动物一种，你的生活就会显现出动物的特性；如果你信仰上帝，你的生活就会显示出神圣的性质；如果你认为生活的内容只是感官的享受，感官的享受就成了你生活的全部；如果你认为人对人是狼，你的生活就会显示出狼的特征；如果你认为人生是有罪的，你的生活就是一种负罪。倘若你认为生活什么都不是，那么，你的生活也就没有意义。在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清理自己的思绪以前，我们的生活已经被各种观念涂鸦了。如果对内心的检点再深入一点，我们就会发现，我们被视为是自由的意志一直都处在被奴役的状态。

    俗话说，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一种看法的魔力来自于人对该看法相信的程度。一切事情都从信念开始，有些东西你不相信它就永远不会在你的生活里出现。一个人要改变自己的状况，首先要检点自己对自己的看法，并且试着去改变它。社会的改造大抵也是如此，但改变人的看法比改变什么物质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