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在香港大学,我应邀演讲。也斯先生也来,戴着鸭舌帽,围着一块灰色围巾。他的到来令我感激而不安,他要坐地铁,从这趟转到那趟。我听说他患了癌症。我讲完,他用一种商量的口气说了些鼓励的话,临了又把一本诗集送给我。我觉得他递书给我的时候,并不很自信,害羞似的。
也斯是我认识的很少的几位可以称为长者的人。20多年前,我第一次出国,在荷兰的莱顿参加一个会议,也斯也是与会者之一。我们住在一家老旧的私人小旅馆里,用早餐时我第一次见到他,坐在玻璃窗前,光线令他朝着我的这一面有点暗淡,温暖而又有点孤傲。我们交谈了几句。我觉得这位长者与往昔我认识的那些长者很不同,有一种陌生的东西在他身上。一介书生,这个词在我心里晃了一下,我只在古书里看过。青年时代,我其实是个没有老师的人。老师们都不敢教了,说谎,那就是长者。我习惯吼叫的长者,教训的长者,也知道他们随时可能告密,我年轻时很害怕长辈。因为一整个时代都普遍地做大不尊,我也习惯唯我独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也斯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享用着羊角面包,令我很压抑。我第一次出国,慌慌张张,害怕,不知所措,强作镇静。我想,我也许给他无礼的印象。我一直接受的是这样的教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告别时,他送给我一本诗集。这是一个优雅而从容的人,虽然教育如此,但我还是知道什么是优雅。少年时期,我家隔壁邻居是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右派,他的小书房总是开着窗子,我看见他老坐在桌子前,用一台英文打字机打字。1967年抄家的时候,我看见那副眼镜跌碎了。也斯令我想到他。
我翻开他的诗集,繁体字。他是我认识的第一位用繁体字写诗的诗人。我一直以为繁体字只是写古诗才用的。那个秋天我第一次出国,飞机被暴风雨和闪电阻隔在天空,我的班机被迫在巴黎降落,住了一晚,次日才到达荷兰。那个秋天有许多闪电掠过我的生命,也斯是一道,他用繁体字写白话诗。一道闪电。我没怎么看他送我的诗集。我对香港有偏见,我怀疑那地方能写出什么诗来,我记得那本诗集写到食物:
“怎样去认识一条河?
从厚厚的历史书、从明信片
还是从炉上锅里的香味?
鱼鲜里有深海寒冷的智慧……
他的诗里有一种上世纪30年代延续下来的口气。闻一多或者穆旦的?这口气在大海那边没有中断。大陆上已经没有一首诗写这玩意,吃有那么重要吗?他们都写广场,用宏声韵。我算是少数意识到生活世界的诗人,我写了《尚义街6号》,但我还没有写到食物。20年后再次见到他,老了,矮了许多,脸上布满老人斑。当年他轮廓分明,眼神清澈,站在莱顿秋天的老树下,围巾飘起一角。
再次送我诗集。
这次我看了,很感动,很喜欢。他写得那么好,比他同辈的许多诗人都好,他的好不仅仅局限于香港。我内疚没有读它,隔得那么远,两次有缘见面。我们本该一见如故。
这种好:
七月里高罗岱驾着摩托车
从巴黎出发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