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迷上古典音乐以来,听得最多的还是巴赫。也许没有人,能够将我们复杂而深刻的感情,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唯有巴赫,创造出一个精神上迷人的乌托邦,就像女钢琴家埃莱娜·格里莫所言,“巴赫,用最真实的情感,俘获了空间,让它成为一条无限的曲线,他掌握着时间,使未来的一切成为可能,他选择一段舞蹈,使之成为神圣的庆典。”
在这春日融融的下午,躺在沙发上聆听格里莫演奏的巴赫《恰空舞曲》,忽然被一种温暖之流击中,那种温暖像河水一样,逐渐在你的耳边形成小小的漩涡,它似乎纯粹而微妙地唤起这个春天隐秘的脉动,一片氤氲叆叇之后,你从梦境中醒来,窗外是一览无余的浓春。有时候,音乐就像倒影于水中的脚步,我们彼此的步伐在摇曳的波影里,似乎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假如你走近些,会看到湖底的水藻,一簇簇不断地壮大、生长,一如我在格里莫的演奏中,看到了那种生命的起伏呼吸,它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将你带到充满巴赫风情的异境他乡。
在她的演奏中,巴赫的浪漫、伤感、天真、圆融,像一个流光溢彩的背景,凸显而出的是生命的质感,那种人生中的风雨与星光,相伴而行,如今有些欣慰,又有点小小的惆怅。所有的倾诉在节奏的变换和旋律的回荡中,直至言辞难以抵达之处,那是一种存在于内心深处、演奏者与聆听者自在交谈的声音。想来这种聆听,无疑是十分私人的事情,就像你一下子被格里莫的琴声所吸引,在只属于自己的春日下午,独自体验着生命的宁静和辽阔。格里莫指间的巴赫将原来的烦躁洗得干干净净,一派山色空濛,如果巴赫再世,不知道他是喜欢古尔德多一点,还是钟意这位貌美如春的女钢琴家?
我不是一名猎奇者,只是偏好同一支乐曲因为不同的改编、指挥、演奏,而带来的不同体验。一样的曲调,不一样的听觉,难道是我们耳朵的结构发生了改变?我从格里莫这里听到的,完全不同于古尔德(虽然有时候,你会感到古尔德仿佛巴赫的化身,所谓最佳译者),你的听觉被她的纤指牵引,被记忆里的诗句所网获(艾略特或者庞德),你很快坠入美丽的深渊,犹如坠入爱河,那种奔放的抒情就像汩汩的流水,注入月光下的池塘。有种经历了漫长的压抑之后,一吐为快之感,那泠泠的琴声循环漫步,周而复始,孤寂、绚丽、安详而宁静。你会感觉她从巴赫身边的绿荫下出发,却在路上经历了旷野、沙漠与河流。那自在的弹奏与完美之风里面有着郁结和愁闷,也有着明媚与轻灵,以及仿佛置身于别处的回忆与思考。
我很喜欢格里莫以一种浪漫主义的方式来演绎巴赫的恰空,毫不顾及他人对巴赫习惯的聆听方式,所谓内涵、深度,在复杂多义中揭示的美感。这样一位天才的钢琴家,拥有让天使嫉妒的容颜以及让缪斯青睐的才华,而她在演奏中依赖或许只是一种直觉,就像在星光下走夜路的人,哪里是田野与山坡,哪里是道路与河流,一切都历历在心。没有取媚于人,也没有所谓的权威评判,她希望得到的仅仅是一支快乐的乐曲,拂过心头的微风和对自由的拥抱。你因此也会理解她何以会对保护野狼情有独钟,甚至一度为此中止了自己的音乐事业。我忽然想到尼采说的,“永生的代价,就是要在活的时候死去好几次”。
一种特殊的人生经历,成就了一位天赋异禀的音乐家,并塑造了一个具有特殊意味的巴赫。“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仅就这个巴赫版本而言,几乎是不可复制的。格里莫不仅提供了一个具有重要价值的演奏,而是在不断寻找更为真实地表达自己的方式,那种独特的火花、热情与风格。史怀哲在评价《恰空舞曲》时说:“巴赫,用一个简单的主题,呼唤出了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在格里莫的演绎中,时而层峦叠嶂、繁华如锦,时而轻盈似水,跃动如金,闪现着心灵舞动的光点和如梦似幻的云彩,就像我们无限渴望接近的世界,就像这静美无垠的浪漫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