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最美的回忆

    人的记忆似乎总是会落在细碎处，混杂着一个年代的气味或是色彩。就如有文化史学家说，记忆是必须要与某些特定的形象联系在一起的。

    对我们这代人或是更上一代而言，童年记忆的场域中，动画片的魅力总是挥之不去。在那个时代，国外动画还只有零星半点的身影，而国产动画绝对堪称人生意识之初的深深烙印。从启蒙时代的《小猫钓鱼》、《小蝌蚪找妈妈》、《小鲤鱼跳龙门》，到懂事后所看的《大闹天宫》、《哪吒闹海》、《没头脑和不高兴》，如今细想依然是历历在目。也许就是因为太过五光十色，对于动画的热爱一直延续至今，或是应了生物学上的“幼态持续”之说。因此也会不断地关注当下的动画。但时代进步的脚印似乎并未在中国动画上得到显现，怀念那些经典的国产动画之余，总是困惑，何以谈及中国动画的辉煌时代，便只能定格在那个年代?

    机缘巧合，在工作之余有机会遇到了当年《大闹天宫》的原画作者严定宪。《大闹天宫》中那个穿着鹅黄色上衣，腰束虎皮短裙，足蹬一双黑靴，脖系一条翠绿的围巾的孙悟空形象，就是严老在1960年代所设计的。一部遥远的经典，就此开始变得立体而具体起来。这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当年曾经担任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厂长，亲历或者说共同缔造了中国动画的辉煌年代。而今，往事虽已沉默在严老的白发和皱纹中，但谈及当年的动画生涯，他立刻兴致盎然，显现出一种童真。他如数家珍地回忆着那些动画片的幕后故事，让我这个当年只会在银幕前欢呼雀跃的后辈心生无限感概。而他特别提到了《大闹天宫》和镜子的故事，则让人不再只是沉浸在对往昔的回忆中。

    在当年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工作室里，每个动画创作人员的桌上都摆放着一面镜子。严老说，前去参观的人都会问，你们画动画需要天天化妆吗?

    当然不是。大家只是在绘制《大闹天宫》里的众多人物的时候，需要根据时时在镜子里做出的各种表情，才能真的绘制出动画人物的表情。根据剧本，想象着戏中人物的喜怒哀乐，方才能让笔下的动画人物活灵活现。可以想见，当年绘制《大闹天宫》时，工作室里大家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得何等闹腾!

    根植于现世的土地，让想象的翅膀带着生活的温度，使得《大闹天宫》虽取自神话，但天马行空的想象并非无关世事。于是，《大闹天宫》的创作过程充满着类同于“镜子”的故事:在考虑孙悟空的动作设计时，特地请来当时的“南猴王”教大家演“猴戏”。握画笔的手，如若能耍得好猴棒，那么笔下的孙猴儿便会虎虎有神威，而且也就不只是个虚渺的神话人物，离“有仁有义”的“美猴王”便近了;七仙女的飘逸身姿是研究和借鉴了敦煌飞天的形象和当时的舞蹈家刀美兰的舞蹈的结果;天宫那云雾缭绕的气派样儿是大家花了几个月时间去故宫和颐和园采风得来的灵感;剧中的锣鼓点是当时有名的鼓师根据成形的动画动作一一踩点而得……

    王尔德说，我喜欢演戏，因为演戏比生活更真实。虽然孙悟空只是一个动画人物，但是作者在他身上所附着的情感却丝毫不亚于一个敬业的电影演员在塑造角色。正因为有着如此的“移情”，虚幻的动画人物才会有着神奇的生命力和感染力。

    听着严老的娓娓道来，有些恍然，动画之所以会有着这样的魅力，是因为这些创作者早已不把这些动画形象看作是一幅画上的平面人物。动画人物融进了他们全部的心思和心律起伏。一代有一代的文学，一代也有一代的动画。那个年代，中国动画的辉煌正是因为那代动画创作者们对于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于动画的赤诚之爱。动画载着他们的梦想和希冀，却又扎根现世，像是尘埃中开出的花。而他们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元素的体悟、运用则让这些动画打上了深深的“中国”烙印。于是，他们为我们营造出的童年动画记忆，是属于我们这代“中国”孩子所特有的。

    日本动漫之父手冢治虫曾说:“与其关注人物的动作，不如去关心人物的内心。”这对于今日的中国动画界许是一种深刻的启示吧——与其关注动画的技术，不如关心动画中的人情。这绝非只是注重技术上的革新或是借鉴国外成功动画实例可得。

    严老和那个年代的动画创作者所造就的中国动画的辉煌，随着斗转星移，尘封在往昔的岁月中，成为了我们这代人最初最美的回忆，却至今仍氤氲着温暖的气息。但愿这温暖的气息能有新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