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的失乐园

    不管对诗意有多少种不同的定义，自然的身上无疑凝聚了最为丰富的诗意。对我自己，自然一直是最主要的诗意来源。无限丰富、瞬息万变的自然，是第一位以美和诗意启示我的老师。从出生到上大学之前，我在浙东山村生活到十八岁。然而，自从我离开我的村庄，那里的世界也开始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房拆了，新房突兀地树立起来了。村庄名字的变更透露了其中的一些秘密——我的村庄以前叫“静村”，现在叫“盛村”——我的宁静而美的村庄，如今繁荣兴盛，而形容枯槁，颜色憔悴。这是爱默生所说的“俗不可耐的繁荣”。然而，我的村庄不过是全国千千万万面临同样命运的村庄中的一个。在我的村庄身上发生的故事，也在全国千千万万的村庄里发生着。俗语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但我们眼见上帝的青山不断地失去，得到的仅仅是一沓沓颜色黯淡的纸币，和官员案头真真假假的统计数据。山河破碎如何重整?我们正面临有史以来最深重的自然的危机。我们都熟悉《圣经》中亚当夏娃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然而，人类正在第二次失去伊甸园……

    自然的危机也是我们自身的危机。如果说诗是我们内在的家园，自然则是我们身外的家园;它们构成一对奇妙的、互为因果的对称。自然是一面镜子，一分不差地照出了我们自己的形象。因为诗意的自然的死亡，也意味着我们身上的诗意的死亡，意味着我们感受诗意的能力的死亡——这最终将导致人的死亡。枯槁、憔悴的自然，就是我们的枯槁、憔悴的灵魂的反映。世风日下，道德沦丧的批评，经常挂在人们嘴边。但道德沦丧，远不止是一个人伦的危机，而是一个与自然的危机互为因果的事件。事实上，当一个人感受不到自然之美的时候，他的审美趣味就开始败坏了;而当他的审美趣味败坏的时候，他的良知也跟着退化了。也就是说，人类的堕落就开始于我们无情地对待自然的时候。你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自然，你也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人。自然的危机同时是道德的危机和文化的危机。

    在人类第二次被逐的时候，我们同时失去了诗的家园和自然的家园。当灵魂中快乐的源泉枯竭的时候，或者说当我们内心的诗枯竭的时候，我们就把幸福的希望寄托在对外物的占有上。现代人都是物质主义者，把占有当成了拥有，用肤浅的欲望替代了真正的欢乐，用数字替代了精神的成长。

    拯救自然，还须以自然为师。美国自然哲学家利奥波德讲过一个狼和鹿，和人的故事。人们总是认为，狼越少，鹿越多，于是消灭狼群成了猎人显示英雄气概的最佳机会，甚至普通人也跃跃欲试。然而，狼的消灭并没有给山和鹿带来共同的繁荣，却造成了两者共同的灾难。失去了狼群调节种群数量的鹿吃光了山上所有的灌木和树苗，这样的一座山“看起来就好像什么人给了上帝一把大剪刀，并禁止了所有其他活动”。接下来，鹿群的饿殍在山中出现了……鹿群实际上是死于自身不受限制的贪婪。因此，利奥波德呼吁人们“像山那样思考”，也就是像自然本身那样思考。对自然来说，它怀抱中的一切都共处于一个伟大、复杂、微妙的系统中，其中的每一样事物都是不可缺少的。这是一种全局视野下的和谐。这个全局既有空间的意义，也有时间的意义。从空间上讲，整个地球是一个完整的系统，任何看起来似乎是局部的行为，都会招致难以预料的全局性的后果;以邻为壑，最后也会报复到自己。从时间上讲，过去、现在、未来也同处于一个系统，今天的不慎行为，将危及后代生存的空间。如果忽视了人类福祉这种时间上的关联，“太多的眼前安全似乎产生的仅仅是长远的危险”。因此，任何忽略自然的这种整体性的行为，都会招致自然的惩罚。今天我们已经尝到苦果，沙尘暴埋没城市和乡村，河流把未来冲刷进大海，就是因为自作聪明的人类破坏了自然的这种全局的、整体的平衡而遭遇的报复。

    自然是最有创造力的大师，也是最节省的技术家。仅仅利用阳光、空气、土地和水，自然就为我们贡献了多么丰富的物产!自然又是最节省的。对于资源，它一分一毫也不浪费。在自然的胸怀中，没有什么是垃圾和废物，也没有什么是不洁的和不能利用的，一切都可以而且必须循环和再生。然而，今天的垃圾场正不断地侵占城郊的土地，而且不断把它的势力侵入乡村的范围。照此下去，地球也许很快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垃圾场。届时，自然将面临死亡，而人类也将没有立锥之地。也许，垃圾堆就是人类最后的葬身之所。为了避免这样的场景，我们必须限制自己的需要，特别是那种必要之外的需要，对于必要之内的东西，我们也必须实现完全的循环和再生，像自然那样一分一毫也不浪费。

    工业革命以后，自然的危机就已在西方发生了。从那以后，对物质主义和以自然为征服对象的工具理性的批判，自荷尔德林、爱默生、梭罗，到海德格尔、佛洛姆、伽达默尔……从未断绝过。但批判归批判，自然的危机却始终没有改善的迹象。像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不仅依然走着西方国家已经走过的老路，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趋势。

    拯救自然的关键就是尽快让思想掌握群众，并落实为法律和行动。但是行动的前提，却是学会像自然那样思考。无疑，我们需要全面认识整个自然系统的规律，自然总是以沉默对我们关闭和保留着秘密。只有彻底认识自然作为一个伟大统一体的根本秘密，我们才能避免像消灭狼群的猎人那样盲目行动，或者像不能自制其贪婪欲望的鹿群那样行动，而学会像山那样思考和行动。在以往的历史中，我们要么扮演着猎人的角色，要么扮演着鹿的角色，却从未尝试去理解山的心灵。在这件事情上，依靠“天人合一”之类的传统思想是不靠谱的。多少世代以来，我们一直一边演绎着天人合一的完美理想，一边无情地破坏和践踏着自然。如果说我们的破坏力没有那么严重，那只是由于我们破坏的能力有限，而不是我们对破坏具有某种免疫力。

    我们还要记住，拯救自然是一场全人类的战役，任何国家和民族的单打独斗，都不可能取得成功。不同国家和民族必须采取统一的行动——如果通过解决自然的危机这件事，地球上的国家和民族学会了真正的合作，那也许倒是人类通向崭新未来的开始。否则，我们迟早会毁掉这座自然的家园——那也意味着诗的家园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