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我们的小镇》,我会将这些字一个个置换成舞台演员的台词,会想到舞台上奔走不停的演员们将我读到的这些字,一句句地说出来。语气,是的,语气非常重要。这和阅读普通小说的经验不同,普通小说,我对词语的体味更多地停在安静里,而《我们的小镇》是有声音的,阅读这样一个剧本,我常常会被里面台词与人的语气吸引,甚至打断。
是的,我被某个人的一句话带到自己的童年,或者我的故乡里。
尽管是美国一百年前的作品,但是,作为一个小镇,它在世界上仍然有着时间的公约性。也就是说,当我们看到这个被怀尔德无数次重复表述的小镇,仍然可以想到自己的故乡,甚至将自己故乡里的人和故事代入在这个剧本里。
第一幕里的医生,他熟悉小镇上所有人的身体情况。他不由得让我想起我们村里的医生。而恰好,我的小学同学里也有一对双胞胎,这让我阅读时无端生出亲近感。当然,我乡村生活的记忆,并没有如此文明的秩序,比如牛奶工以及报社总编,可是,哪个村镇没有一个广播站呢,还有,送牛奶的工人没有,可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是摇着拨浪鼓在街巷里卖吃食的老人,他总能定期地将世界上丰富的味道传递给我们,即使是我们没有钱来买,但也总能凑在他的箱子边上,狠命地闻一下他出售的零食的味道。
这种种代入式的阅读体验,让我一边阅读同时也一边梳理自己的乡村记忆。
这些记忆有的脱离这个剧本,向着遥远的故事情节走了,让我忘记了阅读。所以,这册薄薄的小书,我读得很慢,却也因为这缓慢的节奏,而更加喜欢这本书。
怀尔德的简介里有一段文字,非常吸引我,他竟然在中国居住过。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过美国驻华总领事,为此,他在中国的烟台居住过,甚至还念过书。
烟台的生活经历会不会对他造成影响,不好论述。但是,《我们的小镇》里所描述的熟人社会的亲情和友谊的确有和我们的传统文化相近的地方。怀尔德笔下有合唱团,我不由得想起乡村喜宴或丧宴上的响器班,他们吹唢呐,唱悲伤的地方戏剧,都是对我童年生活的文化补充。
如果说《我们的小镇》第一幕是春天,是孩子童年或者少年的记忆,是一张青涩而泛黄的照片。那么,第二幕是堆满糖果的一场婚宴底片,仿佛,只要在暗室里冲洗一下,便可以将整个场景复活。声音和色彩随之而来。医生的儿子乔治要娶报社总编的女儿艾米丽,竟然,和中国的传统文化一样,在结婚前的一天,新郎和新娘子不能见面。一百年前的美国和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相似,我的少年时代的记忆也是如此的。而结婚所展示的,不仅仅是青春和欲望,更展示了美国底层小镇的风情和民俗。噢,对了,还有音乐。我记下了那音乐的名字,是手风琴拉出来的《广板》。
第三幕是伤感的油画,需要有光线直射过来,远远地看,才能分得清这底片上悲伤的层次。
是的,第三幕描述小镇上的死亡。自然,我在阅读的时候,又一次想到了我的乡村的死亡事件。和怀尔德笔下的死亡不同的是,中国乡村的非正常死亡,并未引起人的重视。这和中国的历史逻辑有密切关系,中国历史的逻辑从来是个体依附在集体甚至家国命运上,个体是不值得记录的,除非是英雄。而在怀尔德的笔下,每一个人的死亡都是小镇历史的一次重写。他们对个体的尊重在这张底片上被放大,个体因而显得饱满而生动。
剧本和小说的区别在于,除了故事叙述的结构更为复杂以外,剧本有声音和人物活动的画外内容。比如在第三幕,除了舞台经理的画外解说,还有像回忆短片式的插曲。这种闪回一般的黑白镜头,插在正在进行的剧情里,让大家知道,故事是怎么开始或者结束的。
已经死去的艾米丽,在小说的叙述中很难再度回到故事里,可是,在《我们的小镇》这个剧本里,她又回来了。不仅如此,她甚至还可以隔着死亡与现实的空间,和没有死去的人进行对话。这种“穿越”是超现实主义的尝试,是完全将时间打断,将故事正在进行的纵深打破,是的,作者将情感放在了第一位。这个时间,剧情需要的不是逻辑,也不是时间的顺序,而是情感的满足。我想到什么呢,我想到我幼年时看到一出巫婆的戏剧。未成年死去的人,始终不肯离开家庭,每每在深夜的院子里哭泣,于是,巫婆便采取让死去的人鬼魂上身的方法,和逝者家人对话。一问一答,俨然是活着时的样子。直到家人满足了死者的愿望,鬼魂方离开巫婆的身体。我每一次看到这样的巫婆演出,都兴奋不已。而怀尔德在《我们的小镇》里实现了这些。
《我们的小镇》制造了熟人社会的一个通用叙述模式。差不多,桑顿·怀尔德是写下了整个美国的小镇史,甚至是全世界的小镇生活史。不仅仅是小镇的风情史,也写下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当然,还有喜悦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