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亨利·米勒时,我时常会想起鲁迅先生的那句赌气骂人的话:“丧家的资本主义的乏走狗。”是的,这句话,搁在亨利·米勒这位爷身上,真是妥贴。这个在女人身体和朋友公寓间到处流浪的作家,这个看到裙子便不想放过的坏人,这位怀揣抒情诗、想象力丰富到可以开博物馆的疯子,在自己的小说里到处制造淫荡的声音。
他实在无法掩饰自己的才华,常常想着有一本惊世之作在自己的肚子里,是的,他有一天的确这样狂想了:“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有深究到这一点,也许是因为我已打好那本书的腹稿吧。我就带着这本书到处走,像一个怀孕的大肚子女人在街上穿来穿去。警察领着我过马路,女人们站起来给我让座,再也没有人粗暴地推搡我。我怀孕了,我滑稽可笑地蹒跚而行,大肚子上压着全世界的重量。”
这个吹牛都要打草稿的家伙,在此前不久,刚刚因为一首德国音乐太悲伤了,所以和那个弹钢琴的女人进行身体的阅读。这本在亨利·米勒肚子里的书的名字并不叫《北回归线》,而是叫《最后一本书》,这名字近乎平庸,虽然有野心,但是愚笨,像从千里之外赶来的客人并不休息就唱出的歌声。让人不解,为何如此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才能呢?
亨利·米勒直率得像个孩子,自信得像个刑场上的英雄,死不更改口供。他将自己的书定位在新《圣经》上,“所有有话要讲的人都可以在这儿讲,无须署名。我们要详尽地描写我们所处的时代,在我们身后,至少在一代人的时间内不会出现另一本书。”
这亨利·米勒的笔下,麻雀拉过屎后自己又去啄食,这便是世界的一个逻辑。他喜欢发现这样的生活,并为自己的发现感动。而女人们的身体呢,在他的眼里,是可以撕下来来回涂抹的画布。比如他形容范妮的样子:“她的眼睛呈一种暗淡的高锰酸盐色,乳房像成熟的红色包心菜。”乳房对于他来说自然是食物的一种,可是,如何能将一个女性美好的器官比喻成这样变形的食物呢,他可真是无耻。
在广场上,他像个摄像机,分析路过他的人的衣服,甚至是回到家里以后换上睡衣的颜色,自然,他一定会想到那个人和女人亲热时的姿势。看到一个装着假肢的妓女呢,他就坐在那里想象妓女和男人睡觉时的种种古怪。
他的想象力丰富,甚至刻意,比如,他多次将女人的脸比喻成甜菜,那一定是他日常食谱中最爱吃的食物之一。而乳房,更是亨利·米勒写作的一个主要动力。他擅长测量乳房的柔软度,以及色泽。在描述塔尼亚时,他写道:“塔尼亚也是一个狂热的人,她喜欢撒尿的声音、自由大街的咖啡馆、孚日广场、蒙帕纳斯林香烟、感人的慢节奏奏鸣曲、扩音机……她的乳房是焦黄色的,她系着沉重的吊袜带,总爱问别人‘几点钟了’。”
《北回归线》如果可以起一个副标题,我相信,读者会异口同声地说出《单身男人嫖妓外史》一类的名字。仿佛除了构思他伟大的小说之外,他在小说里不停地蹭吃蹭喝,以及蹭女人的屁股。他和一个叫范诺登的人路遇一个饥饿的妓女,然后带她回到住处。因为十五法郎的报酬实在太少,所以那个女人并不热情地侍候范诺登,而又因为觉得自己付出了钱,范诺登尽管没有兴趣,却仍然要用身体去消费这十五元钱所带来的女孩的身体。于是,在亨利·米勒的观察下,两个对做爱毫不兴趣的男女一直在那里表演。
在他的笔下,巴黎的确像一个婊子。
虽然,巴黎只能给他落魄,他仍然离不开这个婊子。因为,他天才的想象力,只有在巴黎这样的地方,才会有爆发的可能。正如他在《北回归线》里所设想的那样,在一个橱窗里,有人拿着一个小说的前两个章节展示。这是多么美妙的想象,小说的第一个章节看完了,可以去下一个橱窗去看,而第二个章节看完了,就只能等着作者来更新了。
在《北回归线》一书里,亨利·米勒写了无数个橱窗里第一章第二章这样精彩的开头,然而,换来一场小酒和一个女人的乳房之后,亨利·米勒便忘记了继续。他不羁而理直气壮地活在这尘世里,用近乎强奸别人的勇气对着读者说,世界将在未来一千年里领先我们的书生存,它洋洋洒洒、无所不包,其思想差点儿叫我们自己也茫然不知所措。
他一定忘记了自己为了挣钱那不堪的经历了。
这个放肆而落魄的穷鬼,除了自尊,除了盲目的自信,他也没有什么内心储蓄了。所以,我们原谅他放肆的写作方式。毕竟,他展现了他自己的天分,并记录了自己真实的生活感受。
尽管在阅读的时候,我会捕捉到他躲避在荒唐里的孤独感和不安,但他自己已经被自己的放肆欺骗。这个世界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标价不同的婊子而已。亨利·米勒想做的事情简单而形而下,如果能免费,那是最好。如果不免费,那么,他会回到住处,在小说里对世事一通大骂。
说真的,他是有些过分了。冯唐说他流氓,我觉得这是赞美,不足以抵达他,因为,他已经接近无耻了。
唉,说到底,这册自传体的《北回归线》,写了作者的荒唐史,以及放肆史。他用近乎指南的方式细节描述,虽然对自己多是赞美,却也释放了真性情。
他让我想起略萨,那也是一个好色的人。如果一个有才华的男作家不写作,他必定会成为流氓。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