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的中国原创长篇小说文坛非常活跃,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赫赫有名的“先锋文学五虎将”新作纷纷问世:余华推出《第七天》,苏童写了《黄雀记》,马原在《牛鬼蛇神》之后又推出长篇小说《纠缠》。
“谁会期望一个中年和老年的小说家还时时做出先锋姿态呢?我下一部书里一定会有城管打小贩的故事,会有大桥垮塌的故事,会有北京雾霾的故事,会有形形色色当代中国的故事。”马原说,《纠缠》讲述了中产阶层的一家三代人面对财产的不同态度、纠结与烦忧:姚清涧老先生留下遗嘱,将存款和房产变现捐赠母校檀溪小学。其女姚明和其子姚亮执行遗嘱过程中却遇到了种种繁难———晚辈对捐赠的不解;经办机构官僚主义的刁难;“同父异母”哥哥真假难辨;檀溪小学校长力拒将捐赠房产变现等等;同时,儿子要求提前分割房产,姐姐的前夫也在觊觎家族财富……小说以平静内敛的笔墨,不仅讲述了一个耐读的故事,还在错综微妙的遗产纠葛中,于多个侧面,展现了人性的欲望、内省、苍凉与温暖。
小说的封面是马原自己绘画、设计的:纯黑的底色上只有一张戴着眼睛的人脸,而眼镜上正是“纠缠”两个字。“原来我觉得卡夫卡的小说是寓言,但是现在我发现事实上卡夫卡的伟大就在于,在我们完全没意识到我们生活中充满了纠缠时,他已经发现了。”马原认为这也是今天人们的常态,几乎每个人在日常生活里都会发现自己遇到“纠缠”。
读书报:20世纪80年代你曾经常常提起,希望“让小说从天上回到地下”,这部《纠缠》,是一部从天上回到地下的作品吗?
马原:我也许说过,但是记不清了。这句话本身并不是作为一个文学口号提出来的,意思可能是说阳春白雪的领域不适合小说。现在把这个话和《纠缠》联系起来倒很有意思,因为确实是“回到地下”了。
读书报:《纠缠》围绕遗产纠纷展开故事,为什么会想到关注“财产”这个概念?
马原:选择以父亲去世、遗产分配作为故事背景,是因为中国今天的麻烦很多来源于正在变化的这个时代。在我还很年轻的时候,二三十年前,中国几乎是个没有财产的社会。今天很多麻烦、很多纠缠事实上都来源于这个变化,中国社会正在从没有财产概念的时代走进有财产的时代,每个人都有或大或小的个人财产的概念,这些财产概念给我身边的诸多中国人带来了无尽的麻烦和纠缠。
读书报:除了反映这个变化的时代,作品与你本人有关系吗?
马原:我有意选择了一个中产社会偏富裕的家庭,因为这个阶层与财产的纠缠会更多。中国已经走进一个财产时代,现实生活中财产给我们出了那么多难题,给这个时代带来了很多影响,有机会去面对它很有必要,因为财产在社会中确实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
这部小说是“十八大”之后写的,故事就发生在当下,把大故事的背景放在当下也没有特殊的考虑。我希望这本书成为中国迈入财产社会后遗产继承的《圣经》,大家遇到了问题就问它。《纠缠》看起来是一个故事,其实集纳了很多同类型的故事。
读书报:现实的离奇荒谬远远
超过了作家的想象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作家怎么面对现实?你在写作中遇到什么困难吗?搜集素材是否顺手拈来?
马原:这方面的素材形形色色,现在为遗产大打出手血肉横飞的事情太多。所以素材永远不可能穷尽,问题关键是用你自己感兴趣的方式讲述它。我希望这部小说能够回归传统,讲一个好看的故事。
这个故事来源于一个好朋友的真实经历,我觉得它有卡夫卡小说的感觉。比如卡夫卡的《城堡》和《审判》,主人公都是陷进莫名其妙的纠缠中,不能自拔。这部小说本来打算叫《无穷》,一个人陷入纠缠其实就是陷入无穷;也想过叫《无穷纠缠》,但纠缠可以感知,无穷有点形而上,所以最后只留了纠缠。
读书报:《上下都很平坦》里面有“姚亮”,为什么《纠缠》里也有“姚亮”?二者有何关联吗?
马原:好多书里都有姚亮。我不知道有没有联系,你把它看成同一个人也行,或只看成小说的主人公也行。小说都是自成体系的,每一部小说都是独立的体系。也有人对我说:姚亮跟你很像。我个人以为,小说是在借我的身份背景表现“姚亮”。“姚亮”在我身边也有很多,我熟悉他这种类型的人。
读书报:多年前你还说过一定要写出一部像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那样的伟大作品。你觉得目标达到了吗?
马原:我只是对一个故事发生了兴趣,然后去归纳,没有宏伟的目标。我希望我的小说带给公众一点启迪,让读它的人觉得有趣。
读书报:写作多年,你认为自己的创作风格或特征发生了怎样明显的变化?
马原:好几个人认为我风格变化大。其实我写东西时不太想这些事,而是想这个故事是否会产生新意,不是特别注意风格,就《纠缠》而言就是接地气了。
读书报:你比较欣赏一些畅销书作家,尽管那些人在很多人眼里不是一流作家。那么,在自己的写作过程中,是否也尝试实现纯文学的写作和畅销书写作的统一?
马原:要看标准是怎么制定的。我认为,有一类畅销书作家是一流的,克里斯蒂是一流的,毛姆是一流的,金庸就是二流的。罗曼·罗兰在中国的教科书里是一流的,但我不这么认为。别看有的教科书说毛姆不是一流作家,那是编教科书的人水平不行。毛姆影响了整个世界,教科书只影响到它的读者。
我努力地在争取畅销和纯文学写作的统一,但是我知道达不到,我日常的生活没有畅销书那么通俗和日常。这个需要趣味。我没有那么大能耐,既写得可以接天接地,又写得大家都喜欢。毛姆是这样的作家。海明威也是这样的作家,海明威的书一百年里在全世界印了几亿册。
读书报:那么多年,你研究中外作家,也出版了很多评论集,你认为自己的评论对于文学界有何贡献或价值?
马原:还不如说它是学术著作更准确。我在大学里教书,出了六本著作,《小说密码》、《电影密码》、《阅读大师》等,是我一段教师生涯留下的烙印。我从来没觉得这些著作有多大的理论贡献和学术贡献。但是有一点我很开心,《阅读大师》已经再版了,这些著作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读者的喜欢,很多人为此给我写信,在网络上留言,说他们喜欢这些著作,这些作品对他们的生活有过一些启迪和帮助,我很开心。
读书报:你曾经谈到,“不是自己不想写,而是状态不行,起先想休息,想不到一连休息了十几年,这对一个小说作家来说,真是致命伤。”格非甚至以此来象征某种文学疲软状态。那么,现在使你恢复元气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马原:不知道,突然觉得我要写小说。之前的二十年我数度尝试写作都失败,就是写不下去。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写出来。如果没完成《牛鬼蛇神》,说明马原还在蜇伏,还在休眠,是否成为植物人是否能够复活都有可能。
后来我想过,这可能是因为生病,生病是老天对我的厚爱,它让我用新的眼睛看世界,这个世界不一样了。我甚至想每一个人都应该享受一次生大病的幸福。生完大病之后人生会有不同,而且大病会让任何人成为哲学家,因为你要面对生死,你会殚精竭虑,你可能剩几个月或者几年,该怎么支配……这都是哲学问题。
读书报:你说自己以后会写童话,那你认为什么样的童话是好童话?以自己的实力写作童话,你觉得怎么样?
马原:这是真的,也许很快就写。我小儿子四岁半,从生孩子的那一天,我就想到要给自己的孩子写童话。很多童话都是这么来的。儿子现在可以听童话,再大一点可以看,安徒生的童话、爸爸的童话和拉格洛芙的童话放在一起,他可以顺手拿起来看看爸爸写得好还是拉格洛芙写得好。
我喜欢童话,从少年时代就喜欢童话,《小王子》等都是好的童话,它们的共同点是童真,又能启发人,甚至打动了作为成人的我。但是也有一些,比如《哈利·波特》我就看得云里雾里不得要领,但我永远超不过罗琳。
我积累了50年的写作经验。如果只写过5年或5个月能对自己期待那么高吗?我不敢说。写了那么多年,懂得写作的精妙之处,才有可能写好的童话。我相信我看到的那份美好和儿童看到的是接近的。我会写一些好看的、长的童话,至少三本。我也不知道等孩子过了看童话的年龄,是不是还写。如果我写了三本都不成功,读者不认同,我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写下去。
(本报记者刘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