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没有书,可是,我第一次进沙漠跟书有关。那年,我念小学四年级,停课闹“革命”了,高年级的学生当红卫兵的当红卫兵,剩下我们这些小不拉子,像放羊了。灭“封、资、修”的黑货,许多文学作品都抄的抄,交的交,烧的烧。我父亲给王震将军当过警卫员,也莫名其妙地成了“走资兵”。他整天惶惶不可终日。别以为他出入过炮火硝烟,身上还带着弹伤,可是,“运动”弄得他不知所措。我成了“野孩子”,没什么玩伴,整天找一些书看,看不懂看得懂,我都看。记得连队里有个绰号叫“宁波”的上海青年,他的祖籍在宁波。他有书,起初,他和我交换,互通有无。我有一本残缺的《封神演义》,换得一本《安徒生童话》。
他要下册,我没有。他吊我的胃口。指定要我提供什么书,弄得我团团转,小孩的圈子里缺乏大人喜欢的书籍。宁波说:我有一箱书,藏在沙漠里,你找到我要的书,我放开给你看。一箱书,是多么大的诱惑呀。一个小孩,不知道天高地厚,当然,哪知塔克拉玛干沙漠有多大有多险?唯有一个念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宁波的那一箱书。我拿了父亲脱漆了的军用水壶,还有干粮(馍干)。尽量佯装像平时一样去上学,出了连队,穿过条田,直奔沙漠。藏猫猫的游戏,我总能找到藏着的小伙伴,我自以为能找到那一箱书。
大人藏的东西往往经不住小孩找。农场的大人知道靠吓唬挡不住小孩去沙漠,他们就编了许多恐怖的故事来阻止我们的行动,什么有人在沙漠寻得了宝藏,一阵黑风暴,刮得天昏地暗,拿着宝的人会迷失方向。反正这类故事很多———沙漠就是用这种方式阻止人类探宝。刚埋在沙漠里的书,我认为还不属于沙漠的东西。一个东西,沙漠收藏久了,就是沙漠的东西了。我尝到了“魔毯”的滋味,沙子被太阳晒得能烤熟鸡蛋,我穿着橡胶底跑鞋,沙子烫得烙脚底,我不停地跑;望见一片湖,跑着跑着,湖水消失,那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一座一座沙丘,像无边的起伏的巨浪,都差不多。我看不出有“记号”的痕迹。宁波埋那一箱书,肯定作了记号。
傍晚,粮缺水尽。周围是无边无际的沙丘、沙地,我简直像一粒沙子。我进了大人的故事,被关在可怕的故事里了。以前,大人用故事把小孩圈在绿洲里。只顾去想寻找书,轻视了故事的威力。我迷失了方向。到处是死亡的颜色:金黄的沙子。夜色降临,我看见一只大狐。我跟着它,它跑一阵,停一阵,似乎等候着我跟随。它显然看出我手里没有枪。我不得不追随它。一个念头,连队里常丢鸡,鸡窝前有纷乱的羽毛。我认定了火狐去干它的勾当了。
果然,跟着它返回了绿洲。鞋底早已脱了胶。
后来知道,宁波只不过随口说他有一箱书藏在沙漠里,由此,调动我的积极性。那时,我相信大人的话。我只是想看书。小孩总是一根筋———来不及分辨是不是谎言。我给朋友说过,这辈子,几次差点丧命,这是其中的一次。父亲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学校、连队都找不到我的踪影。我死死咬住不吐露进沙漠的历险。连队家属院,又有一家失却了鸡(农场规定,一家最多养三只鸡),有个伙伴的妈妈在院子里咒骂,说偷了鸡,生了小孩不长屁眼。我替火狐保密。几次梦里,我跟着火狐,一个沙丘底下,发现火狐窝里有一箱书,垫窝呢。只不过是梦里的书。那以后,我再也不跟宁波打交道了。碰到我,他会问:找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