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听到刘家和这个名字,是在大学一年级。那时,给我们讲先秦历史是杨国勇教授,杨先生本科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他经常在讲课中向我们提及他的大学老师刘家和,大意是刘家和先生中国史的根底极好,又有很好的语言学习能力,外国语言学得极好,世界史做得很扎实。大学一年级,正为了英语四级挣扎,听了杨国勇先生讲的刘家和的事迹,便生出了许多崇敬,希望能成为刘家和先生一样的学者,既能学好中国史,也能攻下向来不喜欢不擅长的外语。对刘家和先生仰慕已久,但真正和刘家和先生有近距离接触,还是因为柴德赓先生的遗稿《清代学术史讲义》。
2010年,在苏州大学张承宗教授的帮助下,我联系到了柴德赓先生的女公子柴令文,之后便约了时间去登门拜访。拜访的当天,柴令文先生向我展示了柴德赓先生部分手稿,其中就有他在辅仁大学讲授“清代学术史”的课堂讲义,她同时给我出示了柴德赓在辅仁大学的学生、中国社会科学院荣誉学部委员李瑚先生抄录工整的课堂笔记。出于职业的敏感,我向柴令文先生建议,可以把柴德赓先生讲义原稿和李瑚先生的听课笔记进行整理,编辑出版一部《清代学术史讲义》,柴令文先生爽快地答应了。柴德赓书法飘逸潇洒(启动语,见《青峰草堂师友墨缘》,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但对不熟悉其书法的人来说,辨认识读并不容易,李瑚先生课堂笔记虽然工整,课堂记录时间仓促,部分连笔字识读起来也是非常困难。北京师范大学史学所王志刚副研究员出于对柴德赓先生的敬重,不计得失地承担了这项任务(在高校,这类整理成果,是不能计入科研考核任务的)。考虑到《清代学术史讲义》大约只有4万字,太单薄,和柴令文先生商量,把柴德赓先生题为“识小录”的关于清代学术史的部分读书笔记随着清代学术史讲义一同整理出版,并从一出版的柴德赓学术论文集《史学丛考》中选取了四篇关于清代学术史的代表性论文作为附录。对全部原稿的整理和识读,大约花费了一年半的时间。因为柴德赓先生“清代学术史讲义”原稿共四册,第三册散佚,第一次整理,选择了较完整的李瑚的听课笔记为底本,柴德赓先生讲义为补充。2012年6月,第一稿出来后,柴令文先生向我们建议,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刘家和先生是柴德赓先生的学生,可以请他为本书作序,刘家和先生是史学大家,又是柴德赓先生的学生,由他作序,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7月,带着经过整理的讲义初稿就去拜访刘家和先生,这是第一次和刘家和先生面对面交流,向刘先生表达了从本科阶段就有的敬仰之情,刘先生幽默地说,看来我们还是同道中人,由你来做柴先生《清代学术史讲义》的责任编辑,很合适。刘家和先生深情地回忆了当年在辅仁大学听柴德赓先生讲课的情景,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柴德赓先生的漂亮的板书,因为太专注欣赏柴先生飘逸潇洒的书法,他常常忘了记笔记。刘家和先生留下了讲义的整理初稿,随后又要去了柴德赓讲义原稿的复印件和李瑚笔记的复印件。大约一周后,刘家和先生给我打电话,约我去他家谈稿子。到先生家之后,先生表情严肃地对我说,初稿他认真看了,问题很多,最主要的问题是“清代学术史讲义稿仅据李君笔记整理而成,而柴先生手稿中尚有许多相当重要之内容未能收入。任何人做笔记都难免、甚至必有个人注意点之偏重与选择,故李君之笔记虽十分出色,但仍不能置柴先生残缺之手稿于不顾”。我提出,推倒整理稿初稿重新整理,恐怕找不到合适的整理者。刘家和先生说,这个我已经替你考虑了,我本人事务较多,难以胜任,如果出版社同意重新整理,他可以在听过柴德赓先生课的辅仁大学的同学中帮我们物色合适的整理者。为了保证书稿的质量,我们采纳了刘先生的意见,并请他物色整理者。过了一个月,刘家和先生给我打电话,说找到了一位合适的整理者,北京师范大学传统文化与古籍整理研究院的邱居里教授愿意承担此项任务,邱居里先生是著名史学家邱汉生先生的女公子,学术功底深厚。
后来才知道,从7月中旬开始,为了物色合适的整理者,刘家和先生与辅仁大学同学李秋媛、杜平先生等反复讨论,得知他们辅仁大学同学陶麐听过柴德赓先生的“清代学术史”课,刘家和先生与杜平先生专门从师大到校外去找陶麐先生商议,在师大门口打车,出租车司机看到两位老者年岁太高,纷纷拒载,适逢刘家和先生一位学生开车路过,亲自把他们两位送到了陶先生的住处。陶先生听过柴德赓先生的“清代学术史”课,还保留了经柴德赓先生批阅的考试卷,可惜的是,陶先生年事已高,视力有些问题,看稿力不从心,不能担任整理的任务。从陶先生家出来后,两位老先生又走了相当一段距离才坐上出租车,先生为此书的编辑整理,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辛劳。邱居里先生接受了整理任务后,刘家和先生又多次与她反复沟通,就柴德赓讲义原稿与李瑚笔记如何融合等细节问题进行了深入沟通,到9月初,整理方案最终确定了下来。刘家和先生如释重负地对我说:我这一个暑假都交给我的老师了,下面可以写序了。在《清代学术史讲义》初稿整理出来之后,我们已经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历史研究所原所长陈祖武先生已写过一篇文字,陈祖武先生出于对柴德赓先生的景仰,坚持要把这篇文字作跋。开始写序之前,刘家和先生让我和陈祖武先生沟通,希望把陈先生的文字放到序的位置,陈先生的文字作为序一,他的文字作为序二。陈祖武以刘家和先生年长且德高望重,坚持不肯居于刘家和先生之前,我们把这个情况又反馈给刘家和先生,刘家和先生直接致电陈祖武先生,反复言明自己的意见,陈先生最终接纳了刘先生的建议。事后,刘家和先生讲了他坚持这样安排的初衷:陈祖武先生是清代学术史的专家,看我年纪比他大,要把我放在前面。作为柴德赓先生的学生,我参与柴德赓先生著作整理是应尽的义务,而陈先生却是在帮忙,我虽然年级大他一些,一定是要他放在前面的。
大约到11月,刘家和先生发过来一篇达一万多字的长序。在序中,刘家和先生的落脚点是柴德赓先生治史的方法,他说:“柴先生的这一本书,虽然由后人编组而成,不过细读起来,还是能看出柴先生以及他的老师陈援庵先生治史的一贯方法与精神的。所以,我相信青年学人或学生如果能够耐下心来加以研读,那么无疑是会从此书学到一些独特而颇有价值的治史之门径的。尤其是在当前学风中有些难以讳言的功利与浮躁的倾向的情况下,这本书对于我们现在治史之深入仍然是具有重要启发意义的。”2013年6月,《清代学术史讲义》正式出版,17日周一下午拿到样书,知道刘家和先生一直关注着出版进度,我当即给先生打电话,问先生什么时候方便,我把样书给他送过去。打电话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左右,我的本意是约周二或周三给先生送书。先生急于见到样书,问我是否方便晚上送书。当晚,我约了柴德赓先生长孙柴念东同去。晚七点半到了刘先生家里,刘先生已事先沏好一壶茶,进门落座,先生就说:茶已经沏了一会,不烫了,正好喝。老先生待人的细致入微让人肃然起敬。看过样书,刘先生和我们聊起了他与柴德赓先生交往中点点滴滴,说到动情处,先生激动地对柴念东说:念东,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就像今天这样,经常聚在柴德赓先生家里,尽情畅聊,经常忘了时间,最后柴师母都要来回走动两三趟,提醒我们聊得太久了。刘先生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夫人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开门,然后转身又离开,我与柴念东抬头看表,已晚上十点了,当即恍然,刘先生也有觉察,面露笑容,幽默地说:今天聊得太久了,又得吃安眠药了。离开刘先生家,回味从着手整理柴德赓先生的《清代学术史讲义》,到书的正式出版,百感交集,如果没有像刘家和先生这样的学生积极参与老师遗著的整理,能有《清代学术史讲义》顺利编辑出版吗?《清代学术史讲义》的出版,不光为学界贡献了一部优秀的学术著作,它的编辑出版,也传递了一份浓浓的师生情,而这正是学术薪火相传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