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清明时节,阴冷的雨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我的心中再次萦怀着一个人。三年了,我多次想以文字表达对他的思念与敬意,但始终未曾落笔。
我是一个从不参加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人,唯有对他,我第一次破例去了八宝山。我与他不是同事、师友,但我们相交、共事十余年,一直到他退休、谢世,如果不是他的仓促辞世,我相信,我们一定会一生挂念、关爱彼此!不,他没有离开我们,他一定在天堂里笑看着他数不清的朋友,关顾着他钟爱的事业,当然还有陪伴他一生的家人。他,就是杨德炎先生,一位著名的出版家,商务印书馆总经理,天堂中一定会因为他的到来而更加阳光,更加祥和。三年了,杨德炎先生你在天堂还好吗!窗外的小雨把我带回十多年来的场景与感受,片断、琐细的故事,无法用短文来表达。从我与杨德炎先生交流、交往及合作的十多年间,我认识到杨德炎先生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圆梦:出版《四库全书》他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有理想的出版人。
熟悉杨德炎先生的人都知道,他谦和无比,从不高言放论,公私场合多是娓娓而谈,而且常常表白自己工作及专业的不足,他最后掌舵商务印书馆十二年,事业的发展已有目共睹,始终稳坐业界老大已属不易。当他带领商务跨过百年(1996年到任,1997年为百年馆庆),除了夯实原有的基础,打造字典王国之外,他同我私下交谈,希望商务除了要出世界上发行量多的书———《新华字典》,最想做的就是出世界上最大的书———《四库全书》,这些都在他任期内得以实现,也是合作投资文津阁《四库全书》之缘,让我们十年间常聚在一起。
杨德炎先生几乎没有在商务的出版物上署过名,《四库全书》影印的名单上将他列为出品人,他几次推托,最终还是认可了。在杨德炎先生的追悼会上,他的遗像后的背景就是《四库全书》成书后的书柜图,他几次和我及有关朋友一起在文津厅书柜陈列前留影。设立“文津厅”也是杨德炎先生的创意。商务会议室以特殊意义命名的还有“新华厅”、“菊生斋”,而文津厅最为典雅大气,每当有重要活动及参观、接见,杨德炎先生都引领各方参观文津厅,展示百年商务的不懈追求。有些人奢谈理想,更有些人忘了出版的担当与责任,杨德炎先生虽从不作领袖群伦之志,但他对《四库全书》项目的接纳、推动及至投入、完成,足以体现了他在赓承商务传统基础上新担当,出版《四库全书》是商务百年梦想,杨德炎先生是最终的圆梦人和筑梦者。
《四库全书》出版当然无止境,在商务一百一十周年之际,我和杨德炎先生商议,以仿真本形式选印了四种七册,他不仅欣然同意,而且委托我专门制作了二百套。他高兴地说,这回送礼有好东西了,不再总是拿字典、辞书了。今天,当《四库全书》原色原样即将告成之际,虽然杨德炎先生已不能再亲睹这一不仅世界规模最大,而且不可能有二的文化工程,但我相信,他在天堂中一定会心而笑!
喜欢做出版界的“Waiter”
他是一个品德高超而有典雅趣味的人。从上海外语学院毕业后,他来到北京,服务于商务总编室,实际上也兼陈原(总编辑)秘书,后下放干校,因外语所长而到瑞士、德国从事外交工作五年,归国后进原新闻出版署,担任外事司领导,五十一岁才重回商务任职。尽管他精熟英文、德文及国内数种方言,但没有专职从事具体业务工作,而做为掌舵人,他以高超的品格和亲和方式,广交朋友,培养新人,对专业人士更是委以重任,自己甘当服务者。有一次餐聚,他对我说,我就是喜欢做一个W“iι““,侍者,初听此言,我一头雾水,他看到我不解的样子,就开玩笑地讲起解放前银行业、西餐厅的侍者如何如何。无论他如何解释,我心中还是不解他为什么以“侍者”自居。
今天我仍不能完全得到确解,但他为作者、译者的服务精神,发现人才、培养人才的不懈努力以及终生默默耕耘的作风,可能就是在为商务印书馆这个百年老店奉献和牺牲吧!文化的侍者,出版的侍者,虽是他的自谦,却也是一种真正文化人的品格。高而求卑,与那些虚张声势,乐居人前者相差不止道里计。因杨德炎先生的工作方式及项目的合作关系,每次议事、会友,他无不费心、认真安排,而且全部买单,还总会对朋友讲,专业他不懂,事情相信我一定会办好!十年合作,举凡大小事、琐事、要事的商议,我们都在各个场合得以轻松完成,唯独没在办公室里正式商讨及谈判,回想起来,是多么的幸福和快乐!受益于杨德炎先生多矣,以亲身所及,无为铭感,我们虽同在一兄弟单位,但他任老总后不久,我就脱离了单位,开始并无深交,但我以布衣之身,一直获得厚待,从合作《国学基本经典》到《四库全书》,他始终谬赞,真诚的感谢我肯为商务效力。他总是说,商务要恢复古籍出版,非我莫属,更多以王云五期我,令我不胜惶恐。退休前,曾商定要我与商务合作组建一公司,把我编写的有关商务的电视剧拍出来,这些我都曾衔命而行,但今天尚未能全部如他所愿。虽心存遗憾,但以杨德炎先生的宽厚,他在天堂,必定也是对我加以宽慰和理解,绝不会有责备和他意。
主持引进“哈佛经管丛书”
他是一个放眼世界而又注重创新的人。杨德炎先生有外语之长,虽不专事编辑,但还是努力为商务开疆辟土。《牛津高阶双解英汉词典》是他主导引进,而今已成为商务辞书三大“金牛”不用说,他为《哈佛经管丛书》出版合作所付出之多,世人并非全部知晓。也许是视为同道,他曾详细对我讲过,他有意将经管类经典作为商务的重要门类,以《哈佛经管》打头,接下来拟引进沃顿商学院,芝加哥经济学及牛津、剑桥等欧美经管类经典,计划每年几十种———这是多么宏大的一个计划。中国经济特续发展和增长,太需要西经济方管理学理论,而当下市场又是鱼目混珠,毫无系统地乱出,杨德炎先生此番构想,正是他基于对时代发展而作出的判断,无疑是从一个制高点上在为商务发展,为社会进步而殚精竭虑。我认为,杨德炎先生的遗愿完成尚需付出巨大的努力,但为此而努力是值得的,更是出版界应该为之事!《四库全书》影印首次采用数字印制技术,他对我仅用不到三年工夫推出第一批《四库全书》甚感欣慰。他说:一套起印真好,也一直希望到我们的《四库全书》数字印制现场看看,至少给我提了三次,还曾以特有的谦和方式问:我们整理钱锺书手稿,也请你用这种方式印出来行不行?我当然答应。遗憾的是,杨德炎先生本身馆务繁多,交涉又广,在位期间并没有能到数印基地亲自一观,加之他绝不恋栈,《钱锺书手稿·中文笔记》久拖未出,后来我同继任者王涛讲,杨总曾有意委托我数字制作《钱锺书手稿》,自然得到王涛认可。2011年7月,当以数字印刷方式赶印三
套送到杨绛先生手中,以庆其百岁生日。杨德炎先生已辞世一年,而他期待的更大规模的《钱锺书手稿·外文笔记》尚问世无期,是否仍然采用数字印刷则不可预筹,如有需要,我一定再鼓余勇达成先生之愿。对此,杨德炎先生在天堂一定不会让我说“抱歉”的。
另一个高梦旦
他没有专著传世,也没有译作流传,更没有专文研讨出版、探真馆史,但我认为,他是一位不世出的大出版人。他始终努力接续商务传统:五家联合组建国际商务公司,设立馆史室,树张元济铜像于馆内、恢复涵芬楼,重建上海办事处,完整接收王府井办公楼并装修一新,更深谋远虑,按步骤修订《新华字典》、《现化汉语字典》,收回《新华字典》租型权,修订《辞源》,出版文津阁《四库全书》、《钱锺书手稿》,更重视作育人才、广泛合作、开拓资源,安排首个博士分管发行工作,等等,这些不仅为商务发展打下了坚实基础,也再次呈现出文化品牌辉煌。最后,我要说,杨德炎先生于商务发展、于出版业有大期待。他从不将商务总经理当职务而是当责任,总是自审难与商务前辈相比,更期待能有张元济、王云五式人物出现。他深知商务事非关乎商务一家一社,更关乎出版生态,当社会上的人才、事情有所进步,他亦为之欣喜。三年来,我一直在思考如何描述杨德炎先生,突然想到,他无疑是商务馆历史上又一个高梦旦式的人物。高梦旦早年倡导新学,得梁启超推重,从日本督学归国后,投身商务,与张元济一道改革教科书,将商务发展为出版巨头,但一生著作无存。因胡适的介绍,他引进王云五,六十岁决然退休,一生奉献商务,为商务当家数十年,不幸六十七岁遽尔辞世,仅比杨德炎先生寿长两年。杨德炎先生,是我见过的最接近圣人式的人物,愿他在天堂一切安好,张元济已不可追,王云五不世出,愿有志出版者,随张元济编书去吧!杨德炎先生在天堂中必定会心而笑!